第4章 锁龙井(2/2)
爹的动作顿了一下,墨斗线在木板上颤了颤:“那个女人,叫苏红。她是外乡人,十年前跟着丈夫来的李家坳,住了没半年,丈夫就上山砍柴摔死了。村里有人说她克夫,到处传她的闲话,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就有人说她跟邻村的汉子有染,把她堵在皂角树下骂。第二天一早,就有人发现她跳了井,捞上来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截铁链——就是从井里挖出来的那截。”
我听得心里发紧:“那苏红的尸体,后来埋在哪了?”
“没埋。”爹的声音沉得像井里的水,“当时村里的人都说她是不祥之人,连棺材都不肯给她打,就把她的尸体又扔回了井里,还往井里填了石头,说要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这话刚说完,就听见“哗啦”一声响——井里的水突然翻了个浪,溅起的水珠落在青石板上,竟是暗红色的,像掺了血。紧接着,井里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声,细细的,幽幽的,从井底往上飘,听得人头皮发麻。
“不好!”爹突然站起来,把刚刻好的木板往井沿上按,“快!把红绳绑好的桃木拿过来!这是她的怨气散了,要出来了!”
众人吓得手忙脚乱,李老实抱着桃木就往井边跑。可刚靠近青石板,就见井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惨白的,指甲又长又尖,抓着井沿就往上爬。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只手的手腕上,缠着一截生锈的铁链,链环上还挂着半块布——是红色的,跟苏红当年穿的衣服,颜色一模一样。
“啊!”有人尖叫起来,转身就往村里跑。剩下的人也慌了神,连李老实都往后退了两步,手里的桃木掉在了地上。
爹却没动,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对着自己的手掌就划了一下。鲜血滴在木板上,顺着刻好的纹路往下流,把那些图案染得通红。他把染血的木板按在井口,又捡起地上的桃木,一块一块往井沿的角上钉,动作快得像风。
“苏红!”爹的声音喊得很响,压过了井里的哭声,“我知道你冤!可你不该害村里的人!他们当年是糊涂,可孩子是无辜的!你要是肯罢手,我就给你打一口最好的棺材,把你从井里捞出来,埋在你丈夫的坟旁边,让你们夫妻团聚,好不好?”
井里的哭声停了。那只惨白的手还抓着井沿,却没再往上爬。过了一会儿,井水慢慢退了下去,颜色也从暗红变回了清澈,只是水面上,飘着半块绣着莲花的帕子——跟客栈里那两个汉子说的,一模一样。
爹松了口气,手掌上的血还在流,他却像是没感觉到疼,弯腰捡起那块帕子,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怀里。“她答应了。”爹对剩下的人说,“你们去准备工具,把井里的石头捞出来,再找几块好木料,我给她打棺材。”
村里的人这才敢回来。有人去拿撬棍,有人去抱木料,李老实也红着眼眶,捡起地上的桃木,帮着爹往井沿上钉。我蹲在爹身边,看着他给木板刷漆,漆是黑色的,刷在染血的木板上,透着股说不出的庄重。
“爹,你怎么知道苏红会答应?”我小声问。
爹摸了摸我的头,手掌上的伤口已经用布条包好了:“因为她不是恶鬼,她只是个想讨公道的女人。当年她丈夫死了,她一个外乡人在村里无依无靠,受了那么多委屈,最后还被扔回井里,换谁都会有怨气。可她没真的害过人,王屠户家的猪,是自己不小心掉井里淹死的;小孩说胡话,是因为井里的怨气太重,吓着了他们。她只是想让村里的人,记起她的冤屈而已。”
我们在李家坳待了七天。前三天,爹带着村里的人捞井里的石头,井水清得能看见底,却始终没找到苏红的尸体。直到第四天早上,有人在井里发现了一截铁链,拉上来的时候,铁链的另一端,缠着一具骸骨,骸骨的手指骨上,还套着个银戒指,上面刻着个“苏”字。
爹用最好的柏木给苏红打了棺材,棺材上刻着莲花,跟她帕子上的图案一样。入殓那天,天放了晴,阳光照在棺材上,暖得像春天。村里的人都来了,有人给她烧纸钱,有人给她磕头,李老实还带着他的儿子,给棺材磕了三个响头,说:“苏姑娘,是俺们对不住你,你安息吧。”
下葬的时候,爹把那块染血的木板钉在了坟头,木板上的纹路在阳光下泛着红光。他还把苏红的银戒指擦干净,放在了棺材里,说:“这样,你跟你丈夫在地下见了面,他就能认出你了。”
我们离开李家坳的那天,村里的人都来送我们。李老实塞给爹一袋小米,还有几个刚蒸好的馒头,眼圈红红的:“陈木匠,谢谢你。要是没有你,俺们村还不知道要遭多少罪。”
爹接过东西,却没要他的钱:“举手之劳而已。只是记住,以后别再把人当不祥之物,人心要是坏了,比井里的邪祟更可怕。”
马车驶出李家坳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口锁龙井的井沿上,桃木还绑在上面,红绳垂在水面上,随着风轻轻晃。老皂角树的枝桠间,竟冒出了几点新绿,像是春天提前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爹年轻时跟过一个老木匠学活,那个老木匠不仅会做木匠活,还懂些阴阳五行的门道。十年前爹去李家坳,其实是受了老木匠的托付,去看看那口锁龙井的情况,只是没想到,会遇上苏红跳井的事。
去年我跟爹回了趟李家坳。村里已经盖起了新瓦房,老皂角树长得枝繁叶茂,树下摆着石桌石凳,几个老人正坐在那里下棋。锁龙井的井口盖了块新石板,石板上刻着“苏红之墓”四个字,旁边还放着一束野花,看样子是刚摘的。
李老实看见我们,老远就迎了上来,拉着我们去他家吃饭。饭桌上,他跟我们说,自从苏红下葬后,村里就再也没出过怪事,井水也变得清甜,村里人都说,是苏红保佑着他们。
“对了,陈木匠。”李老实突然想起什么,从里屋拿出个木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半截铁链,“这是当年从井里捞出来的,俺一直收着,想着等你来了,给你带回去,留个念想。”
爹接过铁链,手指在锈迹上摸了摸,又把它放回了盒子里:“不用了,你留着吧。就当是给村里的人提个醒,别再忘了当年的事。”
离开李家坳的时候,夕阳正落在老皂角树上,把树影拉得很长。我看着那口锁龙井的方向,突然觉得,所谓的邪祟,其实从来都不是井里的东西,而是藏在人心里的自私和冷漠。而像爹这样的人,就像是一把钥匙,能打开人心的锁,让那些被遗忘的冤屈,终于能得到安息。
马车走了很远,我还能看见老皂角树的影子,在夕阳下晃啊晃,像一个温柔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