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丧事喜办》(2/2)

下葬前,按规矩要“摔盆”。就是长子把烧纸钱的瓦盆摔碎,表示家业传承。我爹是次子,本该大伯摔。可大伯手抖得厉害,盆都拿不稳。

我爹接过盆,高高举起,大喊:“爹,您一路走好!咱们家,后继有人!”

“啪!”瓦盆摔得粉碎。

与此同时,坟坑里突然冒出一股白烟,袅袅升起,在阳光下形成了个模糊的人形,像是爷爷的轮廓。

人形维持了三秒钟,然后散了。

这回,连我爹都愣住了。

“下、下葬!”他声音发颤。

棺材缓缓放入坟坑。填土时,我爹带头,一锹一锹地铲土。土落在棺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填到一半时,坑里传来“咚咚”两声,像是有人在里面敲门。

所有人都停了手,脸色煞白。

“继续!”我爹咬牙,“是土块砸棺材的声音!”

大家继续填土,但动作快了很多,像是怕棺材里的东西跳出来。

终于,坟堆起来了。墓碑立好,上刻:“先考王公老栓之墓,生于欢笑,终于喜乐。”

仪式结束,该回去了。按习俗,回去不能走原路,得绕道。我们绕了远路,一路无话。

到家门口,要跨火盆——就是用烧着的炭火盆,每个人跨过去,表示驱邪。

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我爹第一个跨,顺利过去了。大伯跨时,裤脚差点被点燃。二姑跨时,火苗突然窜起老高,吓得她尖叫。

轮到我了。我深吸一口气,抬腿跨过。

就在我身体在火盆上方时,火苗“呼”地变成绿色,然后我听见一个声音——就在我耳边,像是爷爷的耳语:

“小乐,办得好。”

我脚下一软,差点栽进火盆里。

第四章 头七惊魂

丧事办完了,可事情没完。

头七那晚,按规矩,家人要守夜,等逝者魂归。爷爷的遗愿是“热闹”,所以我们决定——守夜打麻将。

这主意是我三叔出的。他说:“爹爱打麻将,咱们打一宿,他回来看见,肯定高兴。”

于是,头七晚上,我家堂屋摆了两桌麻将。我爹、大伯、二姑、三叔一桌;我、堂哥、两个表哥一桌。我娘和婶婶们在厨房准备夜宵——按爷爷的口味:红烧肉、酱猪蹄、花生米,还有他最爱的二锅头。

晚上九点,麻将开打。

开始还挺正常,就是大家心不在焉,老看门口。

打到十一点,怪事来了。

先是牌不对劲。我胡了一把清一色,翻牌时,发现所有的“万”字牌,上面的“万”字都变成了“笑”字。

“这、这牌……”我指着牌,声音发颤。

大家凑过来看,牌又正常了。

“眼花了。”三叔说,但摸牌的手在抖。

接着是声音。我们明明在屋里打牌,却听见院子里有麻将声——洗牌、码牌、打牌的声音,清清楚楚。

“谁在外面?”我爹问。

堂哥王大力出去看,回来说:“没人,院子里空的。”

可麻将声还在继续。

“是风吧。”二姑说,但脸色发白。

打到十二点,该烧纸了。按习俗,头七子时要给逝者烧纸钱,照亮他回家的路。

我们在院子里摆上瓦盆,烧起纸钱。火光跳跃,纸灰飞舞。

烧着烧着,纸灰突然不往上飘了,而是聚在一起,在地上形成一个字:“好”。

“爹……爹回来了?”大伯声音发抖。

“继续烧!”我爹强作镇定。

又烧了一沓纸,纸灰聚成第二个字:“玩”。

“好玩?”我脱口而出。

纸灰散了,再没聚成字。

回到屋里,继续打牌。可这回,牌桌上多了一个人——不,不是人,是一个位置。

我们明明只有四个人,可桌上却有五把椅子。空着的那把椅子上,放着一杯茶,热气袅袅。

“谁沏的茶?”我问。

大家都摇头。

三叔盯着那杯茶,突然说:“是爹爱喝的茉莉花茶。”

屋子里死一般寂静。

堂哥王大力胆子大,端起茶杯闻了闻:“还真是茉莉花茶。”

“放回去!”我爹厉声说。

大力赶紧把茶杯放回原处。

那晚的后半夜,我们都打得很小心。牌桌上,那把空椅子始终在那里,茶杯里的热气,一直没散。

凌晨四点,鸡叫了。按说法,鸡叫鬼魂就得走。

就在第一声鸡叫响起时,茶杯“啪”地裂了,茶水洒了一桌。

我们都松了口气——爷爷走了。

可紧接着,牌桌上的麻将牌,全都翻了过来,正面朝上。而且,摆成了一个图案:四副牌,每副都是“天胡”。

“天胡”是麻将里最难胡的牌,庄家起手就胡,概率极低。而四副都是天胡,这根本不可能。

我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

最后,我爹叹口气:“爹这是夸咱们呢,说他玩得高兴。”

大家勉强笑笑,但心里都明白:这事,还没完。

头七过后,该恢复正常生活了。可我家,却怪事不断。

先是爷爷的房间。按习俗,逝者的房间要空一段时间,等七七四十九天后再收拾。可爷爷的房间,每天晚上都有响动——不是那种恐怖的响动,而是像有人在里面活动:拉抽屉,翻书页,偶尔还有哼歌声。

我爹去看过几次,房间里一切如常,就是爷爷的书桌上,总是摆着一盘瓜子,而且每天都会少一点。

“可能是老鼠。”我爹说,但没抓老鼠。

接着是院子里的那棵枣树。爷爷生前最爱在枣树下乘凉。现在,枣树上的枣子,长得又大又红,比往年好得多。可摘下来一尝,居然是咸的,像用盐水泡过。

最怪的是村里的狗。以前爷爷喂过村里的野狗,那些狗跟他亲。爷爷走后,那些狗每天晚上都来我家门口,不叫不闹,就蹲着,像是等人。赶走了又来。

村里人又开始议论了。

赵神婆又来了,这次没收钱,直接说:“有福,你爹不想走。这么闹腾的丧事,把他的魂惊着了,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那咋办?”我爹这次真怕了。

“做场法事,安安魂。”赵神婆说,“不过……得按你爹的性子来。普通的法事,他恐怕嫌闷。”

“那按啥样的?”

“热闹的。”赵神婆神秘一笑,“你爹爱热闹,那就办场热闹的法事。请戏班子,唱大戏,给他看。”

“唱给鬼看?”

“唱给你爹看。”赵神婆说,“让他过足戏瘾,知道你们孝顺,他就安心走了。”

我爹想了想,一咬牙:“行!办!”

第五章 大戏安魂

三天后,我家院子里搭起了戏台。

请的是县里的草台班子,唱的是爷爷最爱看的《大闹天宫》。赵神婆说,这出戏热闹,神仙打架,妖魔鬼怪都有,适合“安魂”。

戏台正对着爷爷的房间窗口——虽然关着,但赵神婆说,魂能看见。

开戏前,赵神婆做了场法事。不是那种阴森的法事,而是热热闹闹的:敲锣打鼓,撒彩纸,还放了挂鞭炮。

她说:“这叫‘惊魂’,先把魂惊起来,才能安。”

法事做完,戏开锣。

《大闹天宫》确实热闹。孙悟空翻跟头,天兵天将打斗,锣鼓喧天,唱腔嘹亮。我们全家和村里来看戏的人一起,坐在台下看。

可看着看着,我发现不对劲。

戏台上的演员,好像多了一个。

演天兵天将的,本该是十个,我数了数,是十一个。多出来的那个,穿着天兵的衣服,但动作僵硬,像是在学别人。

我捅捅我爹:“爹,你看台上……”

我爹也发现了,脸色变了。

赵神婆却笑了:“是你爹。他也上台玩呢。”

“什么?”我头皮发麻。

“看着就是,别吱声。”赵神婆说,“让他玩够了,自然就走了。”

于是我们硬着头皮继续看。那个“多出来”的天兵,跟着队伍跑来跑去,偶尔还跟别人对打两下。但他的动作总是慢半拍,像是刚学会。

演到孙悟空大战哪吒时,哪吒的风火轮该扔出去。可扮演哪吒的演员手一滑,风火轮(其实是两个红绸圈)直接飞向观众席,正朝我砸来。

我躲闪不及,眼看要砸中,那风火轮突然在空中拐了个弯,落到了地上。

所有人都看见了。

戏台上的演员也愣住了,戏都停了。

赵神婆站起来,对着戏台喊:“老爷子,玩够了就下来吧!别吓着孩子们!”

戏台上静悄悄的。

突然,那个“多出来”的天兵,慢慢走到台前,摘下头盔——头盔下面是空的,没有人头。

观众席一片尖叫。

但那空头盔,却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慢慢走回后台。

戏继续演,可没人看得进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戏结束,演员谢幕。我们数了数,台上正好十个人,不多不少。

班主过来结账,我爹多给了两百:“辛苦,辛苦。”

班主擦着汗:“不辛苦……就是,刚才在台上,老觉得有人推我。特别是扔风火轮那会儿,好像有人托了我手一下……”

我爹没说话,默默付了钱。

戏班子走了,院子里安静下来。赵神婆说:“这下应该好了。你爹玩够了,该走了。”

可那天晚上,爷爷房间的响动更大了。不只是翻书声,还有笑声——爽朗的大笑,像是看了什么特别好笑的事。

我爹在房间外站了很久,最后推门进去。

房间里空无一人,但爷爷常坐的那把藤椅,在轻轻摇晃,像是刚有人站起来。

书桌上,那盘瓜子,又少了一半。

我爹对着空椅子说:“爹,戏也看了,热闹也热闹了,您……该走了吧。”

没有回应。

藤椅慢慢停了。

我爹叹口气,关上门。

第二天一早,怪事停了。爷爷房间不再有响动,桌上的瓜子也没再少。院门口的野狗也不来了。

一切恢复正常。

赵神婆说,爷爷走了,真的走了。

但我们家,却留下了一个习惯:每年爷爷的忌日,我们不放鞭炮,不烧纸钱,而是请戏班子,唱一出《大闹天宫》。

就在院子里唱,对着爷爷的房间窗口。

虽然我们知道,爷爷可能已经不在了,但万一呢?万一他回来看戏呢?

第六章 尾声

爷爷去世一年后,我毕业了,在城里找了工作。

偶尔回家,总会去爷爷坟前坐坐。他的坟头干干净净,没长一根杂草。坟前的供品——水果、点心——总是很快就不见了,像是被人拿走了。

村里人说,是被野狗野猫吃了。可我发现,供品每次都是整块整块消失,不像动物咬的。

有次,我故意放了一包爷爷最爱吃的花生糖。第二天去看,糖没了,包装纸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坟前。

我笑了。

今年清明,我们全家去上坟。照例带了供品:红烧肉、酱猪蹄、花生米,还有一小瓶二锅头。

摆好供品,烧完纸,我爹对着墓碑说:“爹,又一年了。家里都好,小乐在城里工作,挺出息。您在那头……也别太闷,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

一阵风吹过,坟头的纸灰打了个旋,像是在点头。

临走时,我回头看了一眼。供品还在,但那个装二锅头的小酒瓶,瓶盖开了。

我爹也看见了,笑了笑:“你爷还是爱喝两口。”

回去的路上,我问:“爹,你说爷真的走了吗?”

我爹抽着烟,想了好久:“走了,也没走。人走了,魂还在咱们心里。咱们记着他,念着他,他就一直在。”

我想起爷爷临终前的那句话:“得办成村里最热闹的。”

现在想想,他可能不只是想要个热闹的丧事,而是想让我们记住:死,不是结束,而是另一段旅程的开始。这段旅程,也可以笑着走。

所以,我们王家村的“笑丧”传统,就这么传下来了。后来村里有老人过世,只要是高寿无疾而终的,家属都愿意办“笑丧”。

而我爹,成了专业的“笑丧知宾”。他的开场白永远是:

“今天咱们不哭,只笑!因为老爷子(老太太)这一生,活得值!咱们笑着送他(她),他(她)才走得高兴!”

说来也怪,自从办了笑丧,村里再没出过什么“闹鬼”的事。老人们都说,是因为逝者走得安心,没牵挂。

只有我知道,也许是因为,逝者知道,家里人会笑着记住他们,而不是哭着忘记。

今年过年,我回了家。除夕夜,我们全家吃团圆饭。照例给爷爷摆了一副碗筷,倒了一杯酒。

吃饭时,我好像听见爷爷的声音,在耳边说:

“小乐,这酒不错。”

我转头看,什么也没有。

但爷爷的酒杯,空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