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纸人笑,猫不语(1/2)

一、不祥之兆

柳河镇东头有家纸扎铺,掌柜姓胡,单名一个“七”字,人称胡七爷。铺子不大,三间门脸,却深得很,后头连着个院子,院里常年堆着扎纸人用的竹篾、彩纸和糨糊。胡七爷的手艺是祖传的,据说能追溯到前清光绪年间,扎出的童男童女活灵活现,牛马轿辇惟妙惟肖,连省城的大户人家办白事,也常不惜重金来订上一套。

这年清明刚过,天气反常地热,知了在柳树上没命地叫。胡七爷坐在铺子门槛上,摇着蒲扇,眯眼看着街上稀稀拉拉的行人。他的眼皮从早上起就跳个不停,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偏生是右眼。

“七爷,晌午了,给您捎了碗凉面。”对街卖豆腐的孙二娘端着个粗瓷大碗过来,碗里是过了井水的面条,码着黄瓜丝、麻酱,还有两瓣蒜。

胡七爷道了谢,接过碗,却没什么胃口。他拿筷子挑了两下面,忽然顿住了——面条底下,压着个东西。

是个纸剪的小人,三寸来长,粗糙得很,像是小孩的玩意儿。但胡七爷的眼皮又是一跳。他拈起纸人,对着光细看。纸是普通的黄表纸,剪工拙劣,四肢都不大匀称,唯独那张脸……脸上用朱砂点了两个红点,算是眼睛,嘴巴却剪成个向上弯的弧形,像是在笑。

纸人笑,活人嚎。这是老话。

“二娘,这面是打哪儿来的?”胡七爷问。

“就街口刘寡妇的摊子啊,怎么了七爷?”孙二娘凑过来一看,“哟,这谁家孩子恶作剧,把剪纸落碗里了?晦气晦气!”

胡七爷没吭声,把纸人揣进袖子里。他想起昨儿个后半夜,似乎听到院里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东西在摆弄那些没扎完的纸人骨架。他当时只当是野猫,没理会。

吃过面,胡七爷照例午憩。刚躺下,就听见前头铺子里“啪嗒”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倒了。他起身去看,只见柜台边那个半人高的“引路童子”纸人,不知怎地向前扑倒在地上,好在没摔坏。胡七爷扶起纸人,拍了拍它身上的灰。这童子是他三天前扎的,一对眼睛还没点,脸上空白着,等着主家来“开光”。

就在他转身要回屋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那纸童子的脸——空白的面孔上,似乎有那么一刹那,闪过一个向上弯的嘴巴。

胡七爷猛地回头。

纸童子静静立着,脸上空空如也。

他走到近前,伸手摸了摸纸人的脸。粗糙的纸面,没什么异样。是眼花了?胡七爷摇摇头,许是这几天没睡踏实。

下午,铺子里来了个主顾,是镇西米铺赵老板的管家,来订一套“金山银山”和一对“伺候丫鬟”,说是赵老板的老母亲怕是不行了,先预备着。胡七爷应了,量了尺寸,收了定金。

管家临走时,忽然压低声音:“七爷,听说您这儿……能扎些特别的?”

胡七爷手上正削着竹篾,头也不抬:“小本生意,只扎该扎的。”

“不是那个意思。”管家搓着手,“我是说,能不能扎点……能动的?”

胡七爷手里的篾刀停了。他抬起眼,看着管家。铺子里的光线有些暗,管家的脸半明半昧。

“纸人就是纸人,竹篾为骨,彩纸为皮,糨糊粘合,怎么动?”胡七爷的声音平平的,“管家说笑了。”

管家干笑两声:“是我唐突,是我唐突。”便匆匆走了。

胡七爷盯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街角。他放下篾刀,走到铺子门口,朝西边望。赵家米铺的方向,天空堆着一团铅灰色的云,沉沉地压着。

不对劲。胡七爷心里那根弦绷紧了。他回到后院,从床底下拖出个枣木箱子。箱子上着锁,锁眼都生了锈斑。他摸出钥匙打开,里面是一沓发黄的旧册子,最上面一本,封面上写着《扎彩秘录》,字迹已然模糊。

胡七爷的爷爷临终前交代过,这箱子里的东西,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绝不能翻看。胡七爷继承了铺子三十年,也只开过两次箱子:一次是他爹去世,一次是十年前镇上闹瘟疫,死了不少人,纸扎供不应求,他翻了翻里头的图样。

今天,他第三次打开了箱子。

他直接翻到册子最后几页。那里不是图样,而是一些零碎的记录,笔迹各异,显然出自胡家好几代人之手。胡七爷快速浏览着,直到看到一行字:

“纸人笑,阴魂绕;欲借形,先点睛;若遇黑猫拦路,切莫前行。”

黑猫?胡七爷想起,最近这几天,确实有只通体乌黑、只有四爪雪白的野猫,总在铺子附近转悠,有时蹲在墙头,绿莹莹的眼睛盯着院里那些纸人看。

他继续往下看,后面的记录更零碎了:

“……以坟头土和糨糊,可固魂……”

“……子时点睛,魂附纸形,然不可控,大凶……”

“……若纸人自行点睛,则必有冤魂索替,速焚之,以桃木灰覆……”

胡七爷合上册子,手心有些汗湿。这些都是祖上记载的禁忌和异事,他从小当故事听,从未当真。可今天……那个笑着的纸人,倒下的童子,管家古怪的要求……

他正出神,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

胡七爷冲出屋子,只见后院墙头上,那只黑猫正弓着背,浑身毛发炸起,对着院角那堆竹篾和半成品纸人,发出“哈——哈——”的威吓声。院角那里,一个已经扎好骨架、糊了白纸底子的纸人,背对着这边,似乎在轻轻晃动。

不,不是似乎。胡七爷看得真切,那纸人的肩膀,正在极其轻微地、一耸一耸地动着,像是……像是在笑。

二、夜半声响

胡七爷抄起靠在门边的长竹竿,一步步挪向院角。黑猫叫得更凶了,从墙头跳下来,挡在胡七爷身前,尾巴竖得像根旗杆。

离那纸人还有七八步远时,胡七爷停下了。他看清了,纸人确实在动,但动的不是它本身,而是糊在它骨架上的那层白纸底子。纸张被风吹得微微起伏,连带整个纸人都似乎在轻颤。今天无风。

胡七爷握紧竹竿,又上前两步。这回他看分明了——纸人后背的白纸上,不知被谁,用炭条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两个圆点是眼睛,一道弯弧是嘴巴。笑脸画得潦草,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邪性。

“哪个混账玩意儿!”胡七爷心头火起,厉声喝骂。他首先想到的是镇上的顽童。可后院墙高,门也一直拴着,孩子怎么进来?就算翻墙,那些竹篾彩纸都是他的生计,镇上的孩子虽淘气,却也懂规矩,从不敢来纸扎铺胡闹。

黑猫绕到纸人前面,嗅了嗅,突然伸出爪子,唰啦一下,在纸人腿部的白纸上挠出几道口子。纸张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院里格外刺耳。

说来也怪,纸人立刻不动了。

胡七爷用竹竿捅了捅纸人,毫无反应。他大着胆子走近,仔细看那炭笔画的笑脸。炭条很新,痕迹粗糙,像是仓促画就。他伸手想去擦掉,指尖刚碰到纸面,忽然一股寒意顺着指尖窜上来,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这寒意不是体感的冷,而是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仿佛摸到的不是纸,是冰,是坟头的石头。

胡七爷缩回手,定了定神,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祖训有云:若纸人自行点睛(或出现类似异象),则必有冤魂索替,速焚之,以桃木灰覆。

他吹燃火折子,凑近纸人。火苗跳跃,映得纸人苍白的脸上光影晃动,那个炭笔笑脸仿佛活了过来,在火光中扭曲变形。

就在火苗即将舔上纸人的刹那——

“胡七爷!胡七爷在吗?”前头铺子传来急促的拍门声和喊叫。

胡七爷手一抖,火折子差点掉地上。他匆匆吹灭火折,看了一眼纸人,转身往前铺走去。黑猫跟在他脚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噜声。

拍门的是个面生的后生,二十出头模样,穿着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神色惊慌,满头大汗。

“胡七爷,快、快去看看我家少爷!”后生上气不接下气。

“你家少爷?哪位?”

“镇西赵家,赵金宝赵少爷!”后生急道,“我是赵家的长工阿福。少爷他……他中邪了!”

赵金宝?赵老板的独子?胡七爷心里咯噔一下。白天赵家管家才来订了纸扎,晚上少爷就中邪?还有那个“能动的纸人”的古怪要求……

“中邪该去找道士和尚,找我一个扎纸人的作甚?”胡七爷不动声色。

“找过了!青云观的道长看了,说是冲撞了阴物,给了符水,喝了不见好;清水庵的师太也来了,念经敲木鱼,少爷反而闹得更凶!”阿福带着哭腔,“老爷没法子,想起您家世代做这行当,兴许……兴许懂些门道。老爷说了,只要您肯去,酬金随您开口!”

胡七爷沉吟不语。赵家是镇上的大户,赵老板为人还算厚道,平日并无仇怨。若真是寻常病症或装疯卖傻,他去了也无用;可若是真沾了“阴物”……联想到今天铺子里的怪事,还有祖册上的记载,他隐隐觉得,这两者之间,或许有关联。

“你先回去,我收拾点东西就来。”胡七爷道。

阿福千恩万谢地跑了。

胡七爷关好铺门,回到后院。那只黑猫还蹲在院角,守着那个被它挠破的纸人。胡七爷走过去,这次他没有犹豫,直接用火折子点燃了纸人。

火焰腾起,烧得很快。纸张、竹篾在火中噼啪作响,那个炭笔笑脸在火光中迅速卷曲、焦黑、化为灰烬。奇怪的是,火光是幽绿色的,而且几乎没什么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像是陈年旧书和潮湿泥土混合的怪味。

黑猫安静地看着火焰,绿眼睛映着绿火,格外诡异。

烧完纸人,胡七爷从灶膛底下掏了一捧柴灰,撒在灰烬上。他回屋换了件干净褂子,从箱子里取了几样东西揣进怀里:一小包坟头土(这是扎某些特殊纸人时用的,他备着些)、一截桃木枝、还有那本《扎彩秘录》。想了想,他又把白天从凉面碗里得到的那个笑着的纸人也带上了。

出门前,他看了一眼黑猫。黑猫蹲在墙头,目送他离开。

三、赵府怪事

赵府在镇西,高墙大院,气派得很。此时已是戌时三刻(晚上八点左右),府内却灯火通明,人声嘈杂,透着慌乱。

胡七爷被阿福引着,直接来到后院东厢房。门外围了一群人,赵老板搓着手来回踱步,赵夫人坐在台阶上抹眼泪,几个丫鬟婆子窃窃私语。青云观的道长和清水庵的师太居然都在,两人面色都不太好看,似乎刚争论过什么。

见胡七爷来了,赵老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快步迎上:“七爷!您可来了!快看看小儿!”

胡七爷拱手:“赵老板先别急,说说怎么回事。”

赵老板引胡七爷到一旁,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恐惧和不解:“三天前的晚上,金宝从外头回来,就说头疼,早早歇了。第二天就开始不对劲,先是胡言乱语,说些谁都听不懂的话;接着就不认人,见了他娘都躲;到今天下午,突然……突然学起了纸人走路!”

“纸人走路?”胡七爷皱眉。

“就是……就是胳膊腿直挺挺的,关节不会打弯,走起来一顿一顿的,脸上还挂着个怪笑!”赵老板声音发颤,“而且力大无穷,三四个家丁都按不住他!您说,这不是中邪是什么?”

胡七爷问:“少爷三天前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赵老板摇头:“问了,不肯说。这孩子平日就爱玩闹,结交些三教九流的朋友,我也管不住。”

这时,厢房里突然传出一阵“咚咚咚”的闷响,像是有人在用脑袋撞墙,伴随着含混不清的咿呀声,听着不像人话。

赵夫人“嗷”一嗓子哭起来:“我的儿啊!”

胡七爷道:“我进去看看。”

道长和师太对视一眼,都没说话。胡七爷推门而入。

厢房里点着好几盏油灯,亮如白昼。只见赵金宝被拇指粗的麻绳捆在一张太师椅上,头脸、身上沾了不少香灰符纸的碎屑,想必是道长师太的“手笔”。赵金宝约莫十八九岁年纪,原本也算清秀,此刻却面目狰狞,双眼瞪得溜圆,眼白多,眼黑少,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他的嘴角向两边咧开,露出牙齿,形成一个极其僵硬诡异的“笑容”。他的身体被捆着,却仍在不停地挣扎,带动椅子一下下撞击地面和身后的墙壁,发出“咚咚”闷响。

胡七爷走近几步,赵金宝猛地转过头,用那双可怕的眼睛盯着他,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声。

胡七爷停下,仔细观察。赵金宝的脸在油灯光下显得有些浮肿,皮肤透着不正常的青白。他的动作确实僵硬,尤其是关节处,仿佛真的不能弯曲。最让胡七爷在意的是赵金宝的眼神——那不是疯子的狂乱眼神,更像是一种……空洞的、被什么东西填充占据的眼神。

忽然,胡七爷怀里那个笑着的纸人微微发热。他心中一动,悄悄掏出纸人,握在掌心。

赵金宝的视线,立刻死死盯住了胡七爷的手。他的挣扎更剧烈了,喉咙里发出急切而含糊的音节,像是想说什么。

胡七爷慢慢摊开手掌,露出那个黄表纸剪的笑脸小人。

赵金宝的怪声停了。他直勾勾地看着纸人,脸上的诡异笑容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恐惧和渴望的复杂表情。他的嘴唇翕动,终于吐出几个能辨别的字:

“……还……给我……”

“还给你什么?”胡七爷沉声问。

“……我的……脸……”赵金宝的眼神涣散了一瞬,又聚焦在纸人上,“我的……笑……”

胡七爷心头寒意骤起。他想起祖册上那句话:纸人笑,阴魂绕;欲借形,先点睛。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