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试验(1/2)
一、技术小组的第一周
技术小组的工作,从周一开始。
组员四个人:林凡、苏晓、李建国,还有材料实验室的王工——一个四十多岁、沉默寡言但手极巧的男人。周启明给了他们一间小办公室,在武英殿的配殿里,房间不大,堆满了图纸、资料和样品。
第一天上午,四人开了个短会。
“我们的任务很明确,”林凡在白板上写下时间表,“第一周,完成三项基础工作:第一,对养心殿后殿五架梁和四根柱根糟朽最严重的柱子,做详细的现场检测和三维扫描。第二,选取典型病害样本,在材料实验室进行新材料新工艺的对比试验。第三,整理圣栲寺修复的所有相关资料,形成可借鉴的技术库。”
他看向每个人:“苏晓负责数据分析和文献整理,李工负责现场检测协调,王工负责实验室试验,我统筹。有没有问题?”
苏晓举手:“林工,三维扫描的设备,院里只有一台高精度的,使用要提前一周预约。我现在去申请,可能排到下周了。”
“先用传统的检测方法。”林凡说,“超声波探伤、应力波检测、木材含水率测量,这些设备院里应该有。三维扫描可以同步申请,不影响整体进度。”
“好。”
李建国挠挠头:“现场检测需要搭脚手架,现在后殿的脚手架还在搭,估计要三天才能完成。”
“那就先做前殿和其他病害较轻的部位。”林凡说,“检测顺序按病害严重程度来,最严重的最后做,但数据要最详细。”
“明白。”
王工推了推眼镜:“材料试验需要样品。从哪取?”
这是个敏感问题。从养心殿本体取样本,哪怕很小一块,也要经过严格审批。
林凡想了想:“先用替代材料。故宫库房应该有历年修缮替换下来的旧木料,用那些做试验。等方案成熟了,再申请从病害部位取微量样本做验证。”
“可以。”王工点头,“库房的木料我熟,下午去找。”
分工明确,各自行动。
林凡先和苏晓一起,去资料室调阅养心殿的历史修缮档案。档案室在神武门附近的一栋现代建筑里,恒温恒湿,戒备森严。管理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戴着白手套,动作慢条斯理。
“养心殿的修缮记录,”老太太从密集架上取出一个厚厚的卷宗,“从乾隆年间第一次大修,到光绪年间,再到民国,新中国成立后……都在这儿了。”
卷宗在阅览桌上铺开,泛黄的宣纸上用毛笔小楷记录着每一次修缮的时间、内容、用料、工匠、花费。有些页面还有手绘的示意图,标注着病害位置和修复方法。
苏晓用高拍仪一页页扫描,林凡则仔细阅读。
他发现一个规律:越早期的修缮越粗放,往往是“某柱糟朽,易以新木”;到了晚清,开始有“剔补”“镶补”的记载;民国时期出现了“铁箍加固”“灌浆补强”等新方法。
“看这里,”林凡指着一页光绪年间的记录,“‘后殿东二缝五架梁裂缝,用铁箍四道箍之,外覆麻布桐油灰’。这是最早的铁箍加固记录。”
“一百多年了,”苏晓凑过来看,“铁箍还在吗?”
“应该在。”林凡说,“下午去现场看看。如果还在,说明这种方法有一定效果,但也可能带来了新的问题——铁锈膨胀,加速木材开裂。”
“那碳纤维加固算是铁箍的升级版?”
“原理类似,但材料性能更好。”林凡说,“关键是柔性,允许木材自然形变,而不是硬性约束。”
两人在档案室待到中午,扫描了两百多页资料。老太太提醒他们该去吃饭了,下午档案室要闭馆整理。
午饭时,李建国带来了现场检测的初步结果。
“前殿的柱子,糟朽深度普遍在2-3厘米,不算严重。但有一个问题——”他把检测报告推过来,“所有柱子的含水率都偏高,平均18%,局部达到22%。这已经超过了安全线。”
木材含水率是古建筑木结构安全的关键指标。干燥环境下,安全含水率一般在12%以下;超过15%,腐朽真菌就容易滋生;超过20%,木材的力学性能会显着下降。
“地基排水问题。”林凡皱眉,“养心殿的地下排水系统肯定有问题。”
“对。”李建国点头,“我查了历史图纸,养心殿的地下排水是汇入故宫总排水系统的。但总系统这些年虽然修过,局部可能还是堵了。”
“这个要单独立项解决。”林凡在笔记本上记下,“下午我们去看看排水口。”
下午两点,三人来到养心殿院外。
故宫的地下排水系统很精巧,通过暗沟、涵洞、渗井,将雨水排入金水河,再汇入护城河。养心殿的排水口在东侧墙根,有一个石雕的螭首(龙头),水从龙嘴排出。
但此刻,龙嘴是干的。
“现在不是雨季,没水正常。”李建国说,“但问题是——”
他蹲下身,用手摸了摸龙嘴下方的石板。石板上有一层厚厚的、深绿色的苔藓,石板接缝处有白色盐碱结晶。
“苔藓说明长期潮湿,盐碱是水分蒸发后留下的矿物质。”林凡也蹲下来看,“说明这里不是没水,是水排不出去,在下面淤积。”
“对。”李建国用撬棍轻轻撬开一块活动的石板,下面露出黑洞洞的排水沟。他打开强光手电照进去,光线所及之处,能看到淤泥、落叶、甚至还有碎砖块。
“堵了。”李建国叹气,“估计堵了不止一年两年。”
“疏通要多少钱?”苏晓问。
“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李建国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这要动土。养心殿是国宝,动一锹土都要层层审批。而且,疏通排水可能涉及整个区域的重新规划,牵扯面太大。”
林凡明白了。
这不是技术问题,是程序问题,甚至是政治问题。
“先记录下来。”他说,“作为修复方案的必要组成部分上报。批不批,怎么批,是上面的事。但我们作为技术团队,必须把问题提出来。”
“好。”
接下来几天,技术小组按计划推进。
苏晓把扫描的档案资料数字化,建立了一个数据库,标注出每一次修缮的技术特点、材料变化、工匠流派。她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从乾隆到光绪,参与养心殿修缮的工匠,有明确记载的就有十七个家族,其中八个是“样式雷”家族的门徒或后裔。
“样式雷”是清代皇家建筑设计师家族,相当于宫廷建筑师。他们的设计图和烫样(建筑模型)是研究清代官式建筑的宝贵资料。
“林工,”苏晓兴奋地说,“我查到故宫藏有一套光绪年间养心殿修缮的‘样式雷’烫样,在古建馆仓库里。如果能调出来看,对我们理解原始结构帮助太大了!”
“申请。”林凡说,“写正式报告,我签字,周主任批,应该能调阅。”
李建国那边的现场检测进展顺利。到周四,后殿的脚手架搭好了,可以开始对五架梁做详细检测。林凡亲自上去,和李建国一起,用超声波探伤仪一点一点扫描梁体。
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
裂缝不只是表面的,内部有多个空洞,最大一个直径超过八厘米,位于梁体中心位置。应力波检测显示,梁的整体刚度已经下降了40%。
“这梁……”李建国脸色凝重,“理论上已经不符合安全标准了。”
“但还撑着。”林凡看着头顶那根巨大的木材,“它撑了一百多年,等我们来救它。”
“怎么救?”
“先用临时支撑加固,防止意外。”林凡说,“然后做详细的有限元分析,计算剩余承载力,设计加固方案。”
“临时支撑要申请。”
“现在就去写申请。这是紧急情况,应该能特事特办。”
王工的材料实验室里,试验也在同步进行。
他从库房找来几块清代旧木料——都是以前修缮替换下来的,有松木、柏木、楠木,不同程度地糟朽、虫蛀、开裂。用这些木料模拟养心殿的病害,试验各种加固方法。
碳纤维布加固、玻璃纤维加固、环氧树脂灌浆、纳米石灰基材料修复……每种方法都做三个样本,进行抗压、抗弯、抗剪试验,记录数据。
林凡每天下午都会去实验室待两小时,和王工一起分析试验结果。
周五下午,一组关键数据出来了。
“碳纤维加固效果最好,”王工指着电脑屏幕上的应力-应变曲线,“加固后,糟朽木材的承载力恢复了82%,刚度恢复了75%。但有个问题——”
他调出另一组数据:“湿热循环老化试验。模拟二十年环境变化后,碳纤维与木材的粘结强度衰减了12%,主要是界面处的微裂缝导致的。”
“12%在可接受范围内。”林凡说,“但可以优化。试试在环氧树脂里添加柔性增韧剂,提高界面的抗疲劳性能。”
“我这就配新配方。”
试验、检测、分析、讨论……
第一周结束时,技术小组已经有了初步成果:一份详细的病害检测报告,一套新材料新工艺的试验数据,一个基于历史档案和现代技术结合的修复思路框架。
周五下午五点半,四人开总结会。
“下周,”林凡在白板上写下计划,“我们要完成三件事:第一,五架梁的有限元分析和加固方案设计。第二,排水系统问题的专项报告。第三,整体修复方案的初稿。”
他看向大家:“辛苦各位了。第一周就做出这么多成果,很不容易。”
苏晓眼睛里有血丝,但精神亢奋:“不辛苦,学到太多东西了。林工,你那种从问题本质出发、系统思考的方法,对我启发特别大。”
李建国憨厚地笑:“我这周跑现场,瘦了三斤。但值,把养心殿摸透了。”
王工推了推眼镜:“新配方明天出结果。如果效果好,可以申请专利。”
“好。”林凡看看表,“不早了,周末好好休息。下周一见。”
散会后,林凡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
窗外,故宫已经闭馆,游客散尽。夕阳把红墙染成暗红色,乌鸦成群飞过,落在殿宇的檐角,发出“嘎嘎”的叫声。
他收拾好东西,锁门,沿着空旷的宫道往东华门走。
走到隆宗门附近时,手机响了。
是张伟。
二、越洋电话
林凡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接起电话。
“林哥!”张伟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没打扰你吧?”
“刚下班。怎么,有事?”
“两件事,一好一坏,你先听哪个?”
“坏的。”
“红姐的保释申请,昨天被驳回了。”张伟说,“但律师又提交了新证据,说红姐有重大立功表现——她供出了那个军方将领更多的犯罪事实,包括几桩陈年旧案。法院已经立案调查了。”
林凡心里一沉。
红姐在拼死挣扎。她把水搅浑,拉更多人下水,给自己创造机会。
“那个将领什么反应?”
“还没公开反应,但听说内部压力很大。”张伟压低声音,“我托人打听了,这个人在柬国军方根基很深,和好几个实权人物有姻亲关系。红姐咬他,等于是咬了一个马蜂窝。”
“玛雅那边安全吗?”
“安全,我安排了六个人,三班倒,24小时保护。她这周去做产检,医生说宝宝很健康,就是有点胎位不正,要多走动。”
“好。”林凡稍微安心了些,“好消息呢?”
“好消息是咱们公司中标了!”张伟声音提高,“圣栲寺的巴戎寺修复项目,预算八百万美元,工期两年!今天刚收到通知!”
巴戎寺,就是那座以“高棉的微笑”闻名的寺庙,二百多张佛像面庞,神秘而慈悲。那是圣栲寺最核心的寺庙之一,能中标这个项目,意味着“林氏营造”在柬国文化遗产修复领域的地位彻底稳固了。
“恭喜。”林凡由衷地说,“你做的?”
“我牵头,但方案是索拉他们做的,技术标拿了满分。”张伟很得意,“林哥,你培养的团队,真不赖!”
林凡笑了。
是的,他不在了,但团队成长了,能独立拿下大项目了。这比他个人获得什么荣誉都让他高兴。
“什么时候开工?”
“下个月。正好你走了,我这边需要一个大项目来稳定人心。”张伟说,“对了,还有个事……乌泰师父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什么话?”
“师父说:北京的雪和暹粒的雨一样,都是老天爷的眼泪。但眼泪不一定是悲伤,也可能是洗涤。让你别怕冷,冷能让人清醒。”
林凡握着手机,看向故宫的红墙。
夕阳已经完全沉没,暮色四合,气温骤降。确实冷,冷得人手脚发麻。但乌泰师父说得对,冷能让人清醒。
“我知道了。”他说,“替我谢谢师父。”
“还有,玛雅让我告诉你,”张伟的声音温柔下来,“她给宝宝买了小衣服,蓝色的,男孩女孩都能穿。她说让你在北京也买一件,等孩子出生了,穿爸爸买的衣服。”
林凡感到鼻子一酸。
“好。”
“林哥,你在那边……怎么样?”张伟问,“故宫那边的人,好相处吗?”
“还行。”林凡简单说了说第一周的情况,“技术上的事我能应对,但人际关系……比想象中复杂。”
“哪儿都复杂。”张伟说,“但林哥,你记住,你是凭本事吃饭的。手艺在,到哪儿都不怕。那些人要是不服,你就用事实打他们的脸,像在柬国一样。”
“嗯。”
“对了,还有件事……”张伟犹豫了一下,“红姐的律师,前几天托人给我带话,说想和你谈谈。”
林凡皱眉:“谈什么?”
“没说具体,只说‘有重要信息交换’。我直接拒绝了,说你现在在中国,不方便。”
“做得好。”林凡说,“不要和那边有任何接触。”
“我知道。但我总觉得……红姐不会就这么算了。她在柬国经营这么多年,肯定还有后手。”
林凡看着暮色中故宫沉默的轮廓,缓缓说:
“她有什么后手,我们接着就是。你保护好玛雅和公司,我在北京做好我的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明白。”
挂了电话,天已经完全黑了。
故宫里的路灯亮起,昏黄的光线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远处传来保安巡逻的脚步声,还有对讲机里模糊的电流声。
林凡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继续往东华门走。
路过养心殿时,他停下脚步。
院门紧闭,里面漆黑一片。但林凡知道,那里面有一根裂开的梁,有几根糟朽的柱,有一个堵塞的排水系统,有六百年的历史在等待被拯救。
而他是被选中来拯救的人之一。
这种感觉很奇妙:在柬国,他是主动选择去守护吴哥;在这里,他是被召唤来守护故宫。但本质上,是一样的——都是把手放在时间的伤口上,试图让它愈合。
走到东华门,刷工作证出门。
护城河对岸的宾馆亮着灯,窗口透出温暖的黄色光晕。北京冬夜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林凡把衣领竖起来,快步过马路。
回到房间,暖气扑面而来。
他脱掉外套,倒了杯热水,在窗前坐下。对面,故宫的角楼亮着灯,在黑夜中像一座金色的岛屿。
手机又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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