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女王宫脚手架(2/2)
喜欢吗?
三年前,当林凡把他从那个破旧的加工作坊挖出来时,他激动得一夜没睡。那时候妻子刚失业,儿子上学要钱,母亲卧病在床。林凡给他的不仅是双倍工资,更是一份尊严——一个木匠的尊严,一个手艺人的尊严。
他记得第一次独立完成一根梁的加工时,林凡拍着他的肩膀说:“阿明,你有天赋。好好干,将来这个加工厂,你来管。”
他记得去年母亲手术成功,从越南医院回来时,林凡开车去机场接,还包了一个厚厚的红包。母亲拉着林凡的手,用潮汕话不停地说:“好人啊,好人啊……”
他记得儿子去年在澳洲数学竞赛拿了奖,视频里兴奋地说:“爸爸,我长大了也要像林叔叔一样,做个有用的人!”
喜欢吗?
他怎么能不喜欢?这是他一辈子做过的最好的工作,遇见过的最好的人。
可是现在……
“喜欢。”阿明最终低声回答,声音嘶哑,“很喜欢。”
“那就好。”李文斌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异常,继续往前走,“做我们这行的,得真心喜欢,才能坚持。古建筑修复是苦活,是细活,是一辈子可能都出不了名的活。但没有我们,这些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就真的没了。”
阿明咬紧牙关,用力点头。
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层回廊。从这里可以看到三层平台的脚手架,以及那根已经安装就位的q-17梁。
梁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看起来坚固、可靠、完美。
就像一个精心包装的谎言。
而阿明知道,此刻,就在那根梁的内部,微型摄像头正在工作,24小时不间断地记录着内部的真实情况——劣质的松木芯,粗糙的纤维,还有他亲手做的嫁接缝。
那些影像,此刻正通过无线网络,传输到林凡的私人云盘。
成为证据。
成为绞索。
成为……救赎的可能?
“那就是q-17?”李文斌仰头看着。
“是……是的。”
“灌胶完成多久了?”
“昨天上午。”阿明机械地回答,“24小时初步固化已经完成,72小时达到设计强度。”
李文斌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型红外热像仪,对准梁体扫描。屏幕上的热分布图像显示,梁体温度均匀,没有明显的热点或冷点——说明灌胶充分,没有大的空腔。
“看起来不错。”李文斌收起设备。
阿明的心脏狂跳。
看起来不错。
是的,看起来不错。所有的伪装都天衣无缝,所有的数据都完美无缺,所有的表现都符合标准。
但这“不错”的背后,是一个可能害死很多人的陷阱。
“阿明厂长,”李文斌忽然转过头,盯着阿明的眼睛,“你怎么出汗这么多?不舒服吗?”
阿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额头、脖子、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工装服紧紧贴在身上,像一层湿冷的皮肤。
“有……有点热。”他结结巴巴地说。
“确实热。”李文斌看了看四周,“柬埔寨这天气,比北京闷多了。走,去阴凉处歇会儿。”
两人走到回廊的阴影里。李文斌从包里掏出水壶,递给阿明:“喝点水。”
阿明接过,手抖得差点把水壶掉在地上。他仰头喝水,温水顺着喉咙滑下,却冲不淡嘴里的苦涩。
“阿明厂长,”李文斌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
阿明茫然地看着他。
“我是故宫的木作专家,但我也参与过很多次……工程质量事故的调查。”李文斌的目光锐利起来,“有一次在山西,一个明代寺庙的修复工程,大梁在竣工三个月后断了,砸死了一个老和尚。我们调查组去了,发现那根梁和你们这根很像——外表完美,数据齐全,验收记录无懈可击。”
阿明的呼吸停止了。
“但后来,”李文斌继续说,“我们在梁体内部,发现了松木填充。外表贴了一层薄薄的柏木皮,刷了颜色一致的漆。做得很高明,要不是梁断了,可能永远发现不了。”
回廊里安静得可怕。只有远处隐约的施工声,和风扇转动的嗡鸣。
“最后查出来,”李文斌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是材料供应商和工地负责人勾结,以次充好,贪污了差价。供应商判了十五年,工地负责人判了无期——因为过失致人死亡。那个负责人也有苦衷,他女儿得了白血病,需要钱。”
阿明手里的水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水洒出来,在砂岩地面上晕开深色的水渍。
“李……李老师……”他的声音在颤抖,“您……您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李文斌弯腰捡起水壶,用手帕擦干净,递还给阿明。
“因为你的手一直在抖,”他说,“因为你的眼神像在求救,因为你看着那根梁的时候,像看着自己的坟墓。”
阿明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滚烫地划过脸颊。他想控制,但控制不住。三年的压抑,一个月的煎熬,一天的恐惧,在这一刻全部决堤。
“我……”他哽咽着,“我……”
“不必现在说。”李文斌拍拍他的肩膀,眼神复杂——有同情,有严厉,也有某种深不可测的东西,“但如果真有什么问题,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明天专家组正式抽检,到那时,就真的来不及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留下阿明一个人站在回廊的阴影里。
阿明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滑坐在地上。他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漏出,滴在膝盖上,晕开一个又一个深色的圆点。
他知道李文斌在暗示什么。
他也知道林凡在等待什么。
他还知道红姐在威胁什么。
三股力量,像三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而他必须做出选择。
在明天之前。
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之前。
四、黄昏的视频
下午五点半,考察结束。
专家组被送回酒店休息。林凡团队也终于得到片刻喘息。
工棚会议室里,林凡、张伟、索拉、乌泰师父围坐在一起。桌上摆着简单的晚餐:炒米粉、春卷、芒果糯米饭,但没人有胃口。
“林哥,”张伟最先开口,“今天怎么样?我看那些专家……好像挺认可?”
“表面上是。”林凡喝了口水,声音疲惫,“皮埃尔的态度好转了,森田明显是技术派,罗西更关注人文层面。陈处长……看不透。李专家,很厉害。”
“那个李文斌?”索拉问,“他下午跟阿明在加工棚待了很久,后来又一起去了工地。他们说什么了?”
林凡摇头:“不清楚。但阿明回来的时候,眼睛是红的。”
会议室陷入沉默。
所有人都知道阿明有问题。但除了林凡,其他人还不知道具体严重到什么程度,也不知道林凡已经策反了阿明。
“凡,”乌泰师父缓缓开口,手里捻着佛珠,“风暴要来了。我能感觉到,石头在不安。”
“石头?”张伟不解。
“吴哥的石头有灵。”老人闭上眼睛,“它们记得所有事:谁抚摸过它们,谁伤害过它们,谁守护过它们。现在,它们告诉我,有不好的东西,混进来了。”
这话说得玄乎,但在场没人敢轻视。乌泰师父在吴哥五十年,他的直觉往往比仪器还准。
林凡的手机就在这时响了。
是玛雅。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接听。屏幕上出现玛雅的脸,她坐在自家院子的躺椅上,背后是金边傍晚的天空,橙红和紫色交织,美得像油画。
“还没下班?”玛雅微笑着,一只手轻轻摸着肚子。
“马上。”林凡也露出笑容,“今天怎么样?宝宝乖吗?”
“下午踢得可厉害了,好像在肚子里打拳。”玛雅说着,把手机摄像头对准肚子——虽然隔着衣服什么都看不见,“你摸摸,现在又在动。”
林凡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轻点,仿佛真的能隔着三百公里触摸到孩子的动作。
“等他出来,我得好好教育他,不能这么调皮。”他笑着说。
“你要怎么教育?”玛雅挑眉,“像你一样,教他刨木头吗?”
“教他做对的事。”林凡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教他,即使很艰难,即使很危险,也要做对的事。”
玛雅察觉到了什么:“凡,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有。”林凡立刻否认,但太急了,反而显得可疑。
玛雅盯着屏幕,那双温柔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林凡,我是你妻子。我了解你。你这几天……不对劲。视频里笑得很用力,眼睛里却都是累。”
林凡沉默。
“是工程不顺利吗?”玛雅的声音柔软下来,“还是……又是红姐?”
“玛雅……”
“告诉我。”玛雅坚持,“我是你的妻子,不是需要被保护在玻璃罩里的花。我有权利知道我的丈夫在经历什么,我有权利和你一起承担。”
林凡看着屏幕里的女人。五年前,她还是个羞涩的柬埔寨姑娘,在菜市场帮母亲卖菜。现在,她即将成为一个母亲,眼神里有了一种坚定而温柔的力量。
他犹豫了很久。
最终,他说:“玛雅,明天……很重要。专家组会做随机抽检,检验工程质量。如果一切顺利,女王宫项目就能继续推进。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有人做了手脚,”林凡深吸一口气,“那明天,可能会出大事。”
玛雅的脸色白了:“又是红姐?”
“嗯。”
“那你……”玛雅的声音在颤抖,“你有危险吗?”
“我不知道。”林凡诚实地说,“但我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准备。玛雅,你听着,如果明天下午五点之前,我没有给你打电话报平安,你就立刻带着妈妈和弟弟去乌泰师父的寺庙。那里是宗教场所,红姐不敢乱来。张伟会安排人保护你们。”
“凡……”玛雅的眼泪涌了出来,“我不要这样……我不要你冒险……”
“我也不想。”林凡的声音也变得沙哑,“但玛雅,有些事必须做。女王宫是九百年的遗产,每天有成千上万的人来看它。如果有人想在这里做坏事,想用劣质材料害人……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假装不知道。”
“可是……”
“还记得我们结婚时,乌泰师父说的话吗?”林凡轻声说,“他说,婚姻不只是两个人的结合,更是两个灵魂对彼此的承诺——承诺要一起成为更好的人,承诺要在世界上留下善的痕迹。”
玛雅哭着点头。
“我现在在做的事,”林凡说,“就是留下善的痕迹。即使很难,即使很危险,但我必须做。为了你,为了孩子,为了所有信任我的人,也为了……为了我自己。”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哭声。
林凡感到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疼得几乎无法呼吸。但他强迫自己保持平静:“玛雅,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坚强。为了宝宝,为了我。”
很久之后,玛雅才哽咽着说:“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回来。我和宝宝等你。”
“我答应。”林凡郑重地说。
视频挂断了。
林凡放下手机,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女王宫的轮廓在暮色中变成了一道深色的剪影,五座尖塔刺向暗紫色的天空,像在向苍穹祈祷。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但也前所未有的坚定。
因为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有玛雅在等他。
有孩子在等他。
有父亲、姐姐、张伟、乌泰师父……所有他在乎的人,都在等他。
还有那些沉默的石头,那些九百年的记忆,那些需要被守护的历史。
他转过身,看向会议室里的其他人。
张伟在抽烟,眉头紧锁;索拉在低头祈祷;乌泰师父还在捻佛珠,嘴唇微动,念着经文。
“各位,”林凡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明天,会很艰难。可能会发生我们无法预料的事。但我想告诉你们——”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
“能与你们共事,是我林凡的荣幸。无论明天结果如何,我都感谢你们。”
张伟掐灭烟,站起来:“林哥,你说这些干什么?我们是兄弟,要活一起活,要死——”
“别说那个字。”林凡打断他,但笑了,“我们要活,而且要活得堂堂正正。明天,让我们用事实说话,用证据说话,用我们五年来做的每一件实实在在的事说话。”
索拉也站起来,用生硬的汉语说:“林师傅,我跟着你。你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乌泰师父睁开眼睛,苍老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凡,放手去做。佛祖会看着,石头会记得。”
林凡点点头。
他走到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云盘界面。屏幕上显示着从q-17梁内部传回的实时画面——松木芯在微弱的光线下清晰可见,就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而在另一个文件夹里,保存着阿明提供的所有证据:调包记录、运输路线、仓库位置、红姐的转账记录……
所有这些,都将成为明天的武器。
窗外,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在地平线。
黑夜降临。
女王宫沉入黑暗,只有零星的安保灯光,像沉睡巨兽的呼吸。
而在工棚里,灯光一直亮到很晚。
因为明天,天一亮,战争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