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永恒之瞬(1/2)
故宫养心殿研究性保护工程竣工专家评审会,选在一个深秋的清晨举行。
天空是那种北方特有的、澄澈而高远的湛蓝,几缕薄云如丝如絮。晨光斜照在紫禁城金色的琉璃瓦上,泛起一层温润的光晕,昨夜一场小雨留下的水迹,在青砖地面上映出天空和飞檐的倒影,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老木头特有的、清冽又厚重的气息。
林凡提前一小时就到了。他没进殿,只是独自沿着殿外的廊庑缓缓踱步。手指偶尔拂过新补配的隔扇裙板,触感光滑微凉;抬头细看檐下的彩画,矿物颜料在阳光下呈现出沉稳而鲜活的色泽。一切都是“修旧如旧”的模样,静默地矗立着,仿佛过去的十年时光、无数个日夜的争论、测算、试验、小心翼翼的手工操作,都未曾发生。而这,恰恰是成功的标志——最高明的修复,是让时间看起来仿佛在此处打了个盹,然后平静地延续了它的流淌。
苏晓作为联盟理事长兼项目后期负责人,已带着核心团队在殿内做最后准备。张伟、李桐,还有几位从项目初期就跟到现在的老专家,都在场。媒体被严格限制在外围指定区域,只有少数几家权威纪录媒体获准在评审后期进入拍摄。气氛严肃中透着一种压抑的兴奋。
九点整,评审专家组入场。由国内古建泰斗、文保领域资深院士、国际石质\/木质遗产保护权威(包括多米尼克教授)、以及故宫博物院自身的老专家共同组成的十七人评审团,阵容堪称豪华。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曾对这个项目投过怀疑甚至反对票。今天,他们是评判官。
评审流程严谨而漫长。从整体风貌到每一个具体的修复点位:木结构的拨正加固、屋面瓦作、墙体裱糊、地面金砖、门窗隔扇、室内装修、乃至暖阁地炕的修复工艺……专家们用挑剔的目光审视,用精密的仪器检测,用世代积累的经验判断。他们不时低声交换意见,在评估表上记录。
林凡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跟在队伍末尾,偶尔在专家提问时,才由具体负责该部分修复的工程师或工匠上前解答。他的目光,更多是停留在那些老工匠和年轻技术员的脸上——他们眼中闪烁着紧张、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他想起父亲的话:“活儿是人干的,精气神都在人脸上。”
当队伍来到明间,仰头审视那根着名的、曾引发巨大争议的“q-17”号梁枋时,现场安静了片刻。这根当年被发现内部有隐蔽纵向裂纹、承载力存疑的大梁,是采用“预应力碳纤维板复合加固”与传统“镶补嵌栓”相结合的方式处理的。如今从下面看,只能看到极其细微的、与原有木纹几乎融为一体的处理痕迹。一位以严谨甚至苛刻着称的老院士,举着高倍放大镜仔细查看了许久,又用手轻轻叩击,侧耳倾听反馈的声响。最终,他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但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弛了一毫米。
苏晓适时地递上了该点位完整的监测数据报告:从加固完成至今,连续三年的应力、形变、温湿度关联数据曲线,平稳得近乎一条直线。
评审进行到下午,焦点转移到西暖阁。这里是当年“可逆性”与“最小干预”原则体现得最集中的区域。一处内檐彩画,在清除了后期不当覆盖后,露出了晚清时期粗糙的补绘层和底层更精美的乾隆时期纹样。经过漫长论证,最终方案既未完全剥离粗糙的晚清层(它本身也是历史信息),也未试图完全恢复乾隆原貌,而是采用了一种极其精细的“现状保护与分层展示”方法——在关键局部开凿极小的“诊断窗”,使不同时期的层次像地质剖面一样得以展示,同时确保了整体的结构稳定与观赏协调。
一位国际专家对着这处处理看了很久,通过翻译问道:“这个方案,是谁提出的最初构想?”
李桐看向林凡。林凡平静地上前半步,答道:“是项目团队,尤其是彩画组的几位老师傅和年轻研究员,在长达数月的试验和辩论后,共同形成的共识。我们只是提供了一个原则框架:尽可能保留时间留下的所有‘话语层’,不强行为它代言任何一个时代。”
专家若有所思,在评估表上写下了长长的评语。
最终,当夕阳再次将紫禁城的轮廓染成金红色时,评审团回到了举行开幕式的配殿。闭门合议开始了。
殿外,参与项目的所有人——从白发苍苍的老匠人到刚刚毕业的大学生——都静静等待着。没有人高声说话,偶尔的交谈也压得很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疲惫、期待和某种宿命感的情绪。十年,对于一座建筑或许只是弹指一瞬,但对于投入其中的人生,却是实实在在的大段篇章。
林凡独自走到殿前空旷的月台上。秋风已带凉意,吹动他额前的灰发。苏晓悄悄走过来,递给他一瓶水。
“紧张吗?”她轻声问。
林凡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摇摇头:“该做的都做了。现在,是它(养心殿)自己去面对时间了。”他顿了顿,看向苏晓,“就像孩子长大成人,总要离开家。我们能给的,只是一段尽可能健康的成长过程和一个还算坚实的起点。”
苏晓品味着这个比喻,点了点头。她看着林凡在夕阳下的侧脸,那上面有深沉的平静,还有一种……近乎于告别般的温柔。
一个半小时后,殿门重新打开。评审团成员鱼贯而出,脸上的表情严肃,但似乎并不凝重。为首的老院士走到临时设置的发言席前,清了清嗓子。所有等待的人瞬间屏住了呼吸。
“经过为期一天的全面、细致、审慎的现场查验与资料审核,”老院士的声音苍劲而平稳,“专家组一致认为:故宫养心殿研究性保护工程,严格遵循了‘不改变文物原状’、‘最小干预’、‘可逆性’等文物保护基本原则,在传统工艺传承与现代科技应用相结合方面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探索,有效解决了本工程涉及的诸多复杂技术难题,工程质量优良,档案资料完备……”
他没有使用任何华丽的辞藻,只是用最平实的语言陈述着结论。但每一句肯定的评价,都像一块沉重的基石,稳稳落下,垒砌成一座无形的丰碑。
“……同意该项目通过竣工验收。”
掌声,起初是迟疑的,零星的,随即如同解冻的春潮,轰然响起,迅速连成一片澎湃的海洋。许多老工匠摘下眼镜,擦拭着眼角;年轻的技术员们互相击掌,激动得脸色发红;张伟一把搂住李桐的肩膀,用力摇晃着。苏晓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看向林凡。
林凡也鼓着掌,脸上带着由衷的微笑,但眼神依然平静,甚至有些出神。他的掌声并不热烈,更像是一种有节奏的、对众人情绪的应和与致敬。
老院士双手下压,示意大家安静。他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林凡身上。
“林工,”他直接点名,语气比刚才多了一丝感慨,“项目通过了。作为贯穿始终的核心专家之一,此时此刻,你个人最大的感受是什么?能否与我们分享?”
所有的目光,摄像机镜头,瞬间聚焦在林凡身上。现场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秋风穿过殿宇间隙的细微呜咽。
林凡似乎对这个提问并不意外。他向前走了两步,却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过身,再次望向暮色中已然看不太清细节的养心殿正殿。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那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充满了一种引人深思的张力。
“我想起我父亲,一位老木匠,说过的一句话。”林凡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他说,木匠的活儿,做完了,就没了。”
众人一怔,有些不解。
“当时我不太懂,”林凡继续道,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这座宫殿倾诉,“我觉得,我做了一个柜子,一个房子,它明明就在那里,怎么叫‘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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