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家园之宴(2/2)

林师傅久久地看着孙子,那张严肃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一个极其温暖而舒展的笑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摸了摸坐在他旁边的林愿的脑袋,动作轻柔得不像一个操持了五十年硬木工具的手。

卡里姆用力拍了一下大腿(柬国人表达强烈赞同的习惯):“说得好!我们就是一棵大树!暹粒的根,北京的干,树枝到马六甲、到拉穆、到雨林!以后还要到更多地方!”

笑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温暖、更加共鸣。

饭后,大家移步到客厅和廊下喝茶、吃水果、闲聊。阳光正好,秋风不燥。林师傅和萨米嬷嬷坐在廊下的藤椅里,中间隔着一个小茶几。两人语言完全不通,但林师傅指着院子里一棵石榴树上残留的果实,萨米嬷嬷便笑着点头,用手比划着大小;萨米嬷嬷从随身布袋里拿出几粒奇怪的种子给林师傅看,林师傅接过来,对着光仔细瞧,又捏了捏,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们就这样,靠着手势、表情和偶尔几个简单的词汇(“好”、“这个”、“种子”),竟然也聊得颇为投机的样子。

林凡和玛雅并肩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院子里这热闹、混杂、却异常和谐的一幕。玛雅轻轻把头靠在林凡肩上,低声用中文说:“看,你的‘远航’,给了我们所有人一个可以回来的‘港’。”

林凡伸出手,揽住妻子的肩膀,同样轻声回答:“不,玛雅。是我的‘远航’,差点让我迷路。是你,是林愿,是爸妈,是这里每一个人,一次次把我拉回来,让我知道为什么出发,又为什么必须回来。不是你们给了我一个‘港’,是你们,就是我的整个‘陆地’。”

他们没有再多说,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父亲和萨米嬷嬷无声的交流,看着母亲和张伟媳妇一起收拾碗筷的默契,看着卡里姆和张伟勾肩搭背地争论着什么,看着苏晓眉飞色舞地给索拉妻子看手机里拉穆的照片,看着林愿和小虎在阳光下无忧无虑地奔跑。

所有的惊心动魄、所有的艰难抉择、所有的远行与跋涉,在这一刻,仿佛都沉淀下来,化作了这满院秋光里,最平常、也最珍贵的背景音。

傍晚,客人们陆续告辞。院子恢复了宁静,只剩下杯盘洗净后的清爽,和空气中残留的淡淡食物与花香混合的气息。

林凡和玛雅一起收拾最后的杂物。林愿玩累了,被奶奶带去洗澡。

“今天真好啊。”玛雅擦着桌子,感叹道。

“嗯。”林凡把椅子归位,“好像充电一样。”

玛雅直起身,看着林凡:“你知道吗,今天妈妈(萨米嬷嬷)偷偷跟我说,她和爸爸(林师傅)用手势‘说’了好多话。爸爸告诉她,院子里的枣树今年结得不多,因为春天有一场倒春寒。妈妈告诉他,暹粒家里的芒果树今年特别好,因为她用了新的办法施肥。他们还交换了种子。妈妈说,她感觉好像多了个中国的哥哥。”

林凡想象着那个画面,心头暖流涌动。“挺好。根和根,在地下总能相通。”

夜深了,林凡躺在床上,却没什么睡意。白天的欢声笑语还在耳边回响,林愿那句“我们家是一棵大树”的话,反复在心头萦绕。

他起身,披衣来到书房。没有开大灯,只拧亮台灯。柔和的光晕下,他翻开“共生笔记”,笔尖悬停良久,才落下:

“家园之宴,无珍馐玉盘,唯亲朋友爱,聚于秋风庭前。童言稚语,道破天机:家非屋舍,乃生命之树。根须深植故土与血脉,主干挺立担当,枝桠伸向八方风雨,新芽萌发未来希冀。

宴席间,语言或隔阂,笑意可通;习俗有差异,温情同源。父母与岳母,以种子与手势交谈,是根与根在寂静泥土下的对话。

常思守护文明之大义,有时竟忘,文明最初与最终之形态,不过是千万如此这般‘家园’之聚合。守护遗产,终极亦是守护此种聚合之可能,守护每一棵‘家树’得以扎根、舒展、繁衍之土壤与阳光。

远航之锚,不在他处,在此间灯火;陆地之广,非是疆域,乃心之所系。此夜之后,前路纵有万水千山,回首处,此树常青,此灯长明,便是行者不竭之力。”

写罢,他合上笔记。走到窗边,推开半扇。清冷的夜空气涌进来,带着深秋特有的干净气息。院中那棵老槐树在月光下静默矗立,枝干遒劲,落叶已尽,却自有一种蓄力待发的沉稳。

他仿佛看到,这棵树的根,与自己老家祠堂外的树根相连,与暹粒村庄的树根相连,与马六甲老街的树根相连,与拉穆海边的树根相连,甚至与雨林深处那棵“记忆之树”的根,遥遥地、通过泥土与时间的深处,连接在了一起。

一棵树,一片森林。一个家,一个世界。

他轻轻关窗,回到卧室。玛雅睡得很熟,呼吸均匀。他在她额头轻轻一吻,躺下,闭上了眼睛。

梦中,或许真有一棵无边无际的大树,在星光照耀下,无声生长,每一片叶子,都闪烁着一个家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