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宿敌之书(2/2)

林凡看着车窗外流逝的霓虹,脸上没有太多喜悦,只有深深的复杂。他想起雨林中胡安爷爷说的“关系”。陈杰这份清单,正是在以他特有的方式,尝试修复被他曾经参与破坏的“关系”——文化遗产与其守护者、与历史、与未来的关系。只是这修复,沾满了过往的污秽和代价。

“法院那边通知,”张伟继续说,“陈杰的减刑听证会,定在下周三。他律师希望你能出庭,就这份清单及其产生的实际保护效果,提供证言。这对他能否减刑至关重要。”

林凡闭上眼睛,嗯了一声。

听证会当天,中级人民法院某法庭。

气氛庄重而压抑。旁听席人不多,除了法院工作人员和少数被允许的媒体,主要是林凡、张伟、文物局的代表,以及陈杰那边的一两位亲属(他年迈的母亲在妹妹搀扶下坐在角落,不断抹泪)。

陈杰被法警带入。他穿着囚服,剃着平头,比当年作为“陈总”时瘦削了许多,脸颊凹陷,但眼神不再有以往的阴鸷或张狂,而是一种沉重的平静。他看到林凡时,目光接触了一瞬,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垂下眼帘。

程序按部就班。检察官首先发言,概述了陈杰的罪行(商业贿赂、非法经营、参与文物犯罪等),强调其社会危害性,认为其不符合减刑的“确有悔改表现”之核心条件,甚至质疑其提供清单的动机(是否为了减刑而投机)。

接着是陈杰的律师陈述。律师重点展示了那份《脆弱遗产清单》的复印件(敏感部分已处理),以及贺兰山盗掘案成功预防的警方简报。他慷慨陈词,认为陈杰在服刑期间,利用自身特殊经历和知识,为保护国家重要文化遗产做出了“重大贡献”,这种贡献是实实在在的、可验证的,体现了其深刻的悔罪之心和以实际行动弥补过错的决心。

然后,轮到证人作证。

林凡站起身,走向证人席。他今天穿着深色西装,表情肃穆。宣誓后,法官示意他陈述。

“法官,各位。”林凡的声音清晰平稳,“我与陈杰先生,过去因工作原因有过接触,也曾处于对立面。我对他的过往罪行没有异议,法律已有公正裁决。我今天站在这里,仅就我在专业领域内所了解到的情况,做一个事实陈述。”

他简要说明了联盟收到陈杰提交的清单、清单的内容性质、以及联盟依据清单第一条信息,协调相关部门成功预防贺兰山石窟盗掘案的过程。他陈述客观,没有渲染,只列举时间、地点、行动结果。

“从文化遗产保护的专业角度看,”林凡继续,目光扫过法官和检察官,“陈杰先生提供的这份清单,以及由此产生的预警效应,具有明确且重要的积极价值。它保护了一处具有历史价值的石窟免遭破坏,可能还阻止了一系列后续犯罪。这份清单的撰写,显然需要调用大量非公开的、基于其过往特殊经历的信息,并进行了系统性分析和风险研判。这项工作,需要专业知识和持续的努力。”

检察官提问:“林凡先生,您是否认为,这份清单足以证明陈杰‘确有悔改表现’,并抵消其过往严重罪行的社会危害性?”

林凡沉默片刻,缓缓回答:“检察官,我是一名文化遗产保护工作者,不是法官,无法对‘抵消’与否做出法律判断。我只能说,在保护领域,我们常常面临资源有限、信息不对称、威胁隐蔽的困境。任何能够帮助我们更早发现威胁、保护脆弱遗产的有效信息,无论来自何处,都具有宝贵的实践价值。陈杰先生提供了这样的信息,并产生了可验证的保护成果。这至少表明,他在服刑期间,将其曾经用于错误方向的认知和能力,转向了一个对社会有益的方向。”

他顿了顿,看向被告席上低着头的陈杰:“法律裁决他的过去。而他所保护的那些遗产的未来,或许可以成为沉默的证人,见证他赎罪旅程中的这一小步。”

法庭内一片寂静。陈杰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林凡最后说道:“至于这是否构成‘确有悔改表现’,是否符合减刑条件,我相信法庭会基于法律和全部事实,做出公正的裁决。”

作证结束。回到旁听席时,张伟对他投来一个复杂的眼神——既有钦佩,也有一丝担忧。毕竟,为曾经的对手作证,难免会引来争议。

后续是双方辩论。检察官坚持认为不能以“功”抵“过”,且一次贡献的动机存疑。律师则强调刑罚的目的包括改造,陈杰的行为正是改造成功的体现。

最终,法官宣布休庭,择日宣判。

离开法庭时,陈杰的母亲在妹妹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到林凡面前,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鞠了一躬,老泪纵横。林凡连忙扶住她,心中五味杂陈。

晚上,林凡回到家中,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玛雅端来热汤,林愿跑过来抱住他的腿:“爸爸,你今天去帮那个坏人说话了吗?”

林凡蹲下,看着儿子清澈的眼睛:“爸爸不是帮坏人说话。爸爸是去告诉法官,那个做错了事的人,现在做了一件对的事。就像你上次不小心打翻了花盆,但后来自己把土扫干净,还给花浇了水。老师会看到你后面做的好事,对吗?”

林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他以后会变成好人吗?”

“爸爸不知道。”林凡摸摸他的头,“变好很难,就像把打碎的花盆一片片粘起来。但至少,他开始试着粘了。我们要看他粘得用不用心,能不能粘牢。”

夜里,林凡难以入睡。他走到书房,打开台灯。书桌上,放着张伟后来送来的、那块陈杰归还的陶片残骸。在灯光下,它粗糙、微小,上面的朱砂痕迹几乎难以辨认。但它曾经是某幅宏大壁画的一部分,承载过信仰与艺术。

他想起陈杰纸条上的话:“物轻,罪重。”

又想起胡安爷爷说的:“关系断了,东西留着,也只是空壳。”

陈杰试图用信息和行动,去重新连接被他曾参与斩断的“关系”。这连接的线,如此纤细,浸满悔恨,能否真正承载起救赎之重?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在保护那片庞大的、由无数脆弱关系构成的网络时,有时,不得不学会与阴影同行,甚至尝试将阴影中的物质,转化为守护光明的砖石。这无关宽恕,关乎现实。

他拿起笔,在“共生笔记”上写下:

“宿敌之书,以罪愆之墨写就。其字句冰冷如刀,却可斩向更暗处的荆棘。赎罪之路,始于承认所毁之物的重量。物归,或可还;关系之裂痕,修补之责,却需以余生负之。光与影非绝对之境,保护者有时需审视阴影,以辨明光之轮廓。接纳一份来自深渊的‘地图’,非认同其来路,而是珍视其对险滩的标注。此中分寸,如履薄冰,心需如镜,照见罪,亦照见微茫之可能。”

窗外,城市灯火彻夜不眠。光影交错中,每个人的过去、现在与未来,都在进行着无声的审判与抉择。而有些书,合上了,墨迹却渗入时间,成为历史河床上一道无法忽略的、深色的纹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