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哲思之光(2/2)
林凡一一应下,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暖流。他没想到,父亲在祠堂昏黄灯下写就的、毫无发表意图的随手笔记,竟能在这样一个高端的学术场合,引起如此真诚的共鸣与深思。
又一周后,祠堂讲堂。
这次不是正式讲课的日子,但讲堂里依然坐满了人,而且多了许多陌生面孔——有从省城甚至外省赶来的学者、设计师、文化遗产工作者,还有几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是多米尼克教授推荐来的欧洲访问团)。他们都是被那份流传渐广的“林氏手记”吸引而来。
林师傅还是那身靛蓝工装,坐在讲台旁的一把旧圈椅上。他没有准备讲稿,面前放着一把榫头有些松动、漆面斑驳的老式官帽椅。
“今天,不动嘴,动手。”他声音不大,但全场瞬间安静。
他示意林凡将椅子搬到讲台中央明亮处。然后,他缓缓起身,走到椅子旁,并没有立刻开始修理,而是伸出那双布满老年斑和粗茧的手,先从椅背开始,一寸一寸地抚摸木料,手指按压,侧耳倾听敲击的声响。接着是扶手、座面、腿足……每一个接榫处都停留良久。
整个过程持续了近二十分钟。讲堂里鸦雀无声,只有老人手掌与木头摩擦的沙沙声,偶尔几声轻叩。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照在他专注的侧脸和手中的老椅子上,灰尘在光柱中缓缓飞舞。
终于,他直起身,对台下说:“这椅子,年纪比我还大。榆木的,当年是好料。毛病主要在几个地方:后腿上端的榫眼磨损了,所以靠上去有点晃;座面下的穿带两根断了,所以坐着发软;漆是后来胡乱刷的,遮了木头本来的纹路。”
他转向工作台,挑选工具。没有用电动机具,拿的是一套手工凿、锯、刨。他先处理后腿的榫眼。不是简单地加木楔塞紧,而是用窄凿小心地将磨损的榫眼内壁修整平顺,然后削制了一个略带斜度的新木楔,楔子的一面仔细打磨出与榫眼旧痕吻合的弧度。
“磨损了,不能硬塞。给它修平整,做个新伙伴,顺着它原来的路子走。”他一边操作,一边极简短地解释。动作不快,甚至有些迟缓,但异常稳定精准。新木楔涂上胶,轻轻敲入,直到榫头重新吃紧,严丝合缝,却又没有过度挤压的声响。
接着是修复座面下的穿带。他取来两根新的硬木条,但并没有完全按照断裂旧带的尺寸,而是略薄了些。“旧的断了,是受力太僵。新的给它减点负,也让点劲。”他演示如何将新穿带与椅面下的旧槽口结合,预留了微小的活动间隙。
最后是处理漆面。他没有全部铲掉,而是用温水和软布,配合极薄的刮片,一点点地将后来覆盖的劣质厚漆软化、剔除,露出底下原本的漆底和木头纹理。破损处,他用少量与原漆颜色相近但略浅的天然大漆,极薄地补上,不求完全遮盖,只求平整保护,岁月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辨。
整个修复过程,耗时近两个时辰。林师傅很少说话,只是在关键处停顿,让大家看他的手势和工具的走向。汗水从他花白的鬓角渗出,但他浑然不觉。
当最后一步完成,他将椅子放稳,轻轻拍了拍椅背,然后对台下说:“好了。”
没有炫技,没有复杂的理论,只有一双老手与一把老椅子之间,一场基于深度“诊断”和“尊重”的、耐心十足的对话。修复后的椅子依然看得出年纪,接榫处有新木的颜色,漆面斑驳不一,但它站得稳稳当当,木头的温润光泽从剥落的漆皮下透露出来。
林师傅坐回自己的圈椅,微微喘息。林凡连忙递上温水。
台下,长时间的寂静。然后,掌声不是爆发式的,而是从某个角落开始,缓慢、有力、持续地响起,如同潮水逐渐漫过沙滩。许多人眼眶湿润,尤其是那些同样与材料打交道的手艺人,他们看懂了那每一个细微动作背后所蕴含的、超越技术的理解与共情。
一位从苏杭来的年轻家具设计师站起身,声音有些激动:“林老,您刚才做的,不就是您手稿里写的‘问木头’、‘留活路’吗?我……我学设计这么多年,一直在追求形式和创新,却好像忘了最根本的——先听懂材料想说什么。”
一位头发花白的文物修复专家长叹一声:“我修了一辈子书画古籍,原理是相通的啊!我们总在讨论用哪种化学试剂、哪种纸张补配,可最难的,不就是像林老这样,先静下心来,去‘听’文物本身的诉说,去理解它损伤的缘由和脉络吗?这不是技术,是心性。”
多米尼克教授带来的访问团成员,通过翻译了解了整个过程后,一位意大利修复师感慨:“这不仅仅是修复一把椅子。这是一场关于‘时间’、‘尊重’与‘对话’的现场教学。在我们欧洲,我们谈论‘最小干预’,但有时过于依赖科学分析,少了这种手掌与材料之间直接的、充满敬意的交流。”
林师傅只是静静听着,脸上依旧是那种平和的、略带疲惫的神情。等到大家议论稍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沙哑了些:
“没啥好说的。椅子老了,该修的修,修好了,还能坐人,还能传代,它就还是把椅子。木匠的活儿,做完了,就没了。椅子还在,就行了。”
这话平淡至极,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每个人心湖。是啊,所有的理念、争论、技术、哲思,最终都要落回到这样朴素的终点:让该继续的,继续。
讲堂活动结束后,人群久久不散。许多人围上来想提问、合影,林师傅明显露出疲态。林凡护着父亲,准备从侧门离开。
就在这时,那位日本学者森田教授,穿过人群,走到林师傅面前,没有要求握手或拍照,而是后退一步,双手自然垂于身侧,对着这位穿着旧工装的中国老木匠,缓缓地、极其郑重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起身后,他看着林师傅有些困惑的眼睛,通过翻译,一字一句地说:“林老先生,感谢您今天的‘无言之说’。您让我看见,真正的‘道’,不在经典中,而在您这样的匠人日复一日、对手中材料的虔诚与理解之中。受教了。”
林师傅听懂了大概,他怔了怔,然后,布满皱纹的脸上,慢慢绽开一个很浅、却很干净的笑容。他对着森田,也轻轻点了点头。
回住处的路上,林凡搀着父亲的胳膊。秋阳暖融融地照在身上。
“爹,累了吧?”
“嗯,是有点。”林师傅脚步缓慢,“不过,心里挺舒坦。”
“您今天可镇住了一大帮专家教授。”
林师傅摇摇头,望着远处自家屋顶的炊烟:“什么专家不专家。我就是个老木匠。他们看得起我这点手艺,我高兴。但说到底,我还是我,椅子还是椅子。”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儿子。阳光在他浑浊却清亮的眼瞳里跳跃。
“凡子,”他叫了一声儿子的小名,这个称呼已经很久没用过了,“爹的那点东西,你都懂了。爹的斧子,你能接住了。”
林凡喉头一哽,用力握紧了父亲枯瘦却依然坚实的手臂,重重地“嗯”了一声。
夕阳将父子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巷道上,那影子模糊了年龄与成就的边界,只剩下一种血脉与技艺双重传承的、沉静的姿态。
当晚,林凡在“共生笔记”中添了一段:
“父亲今日无言修复一把老椅。观者见技,见哲,见道。然于父亲,只见一把待修之椅,只见本分之事。技可传,哲可思,道可悟,唯‘本分’二字,需用一生去践履。光由哲思生辉,终归于日常之朴。此谓‘哲思之光’,非照亮远方,而是让眼前每一寸木纹,都清晰如生命脉络。”
祠堂的灯,很晚才熄。而一些光,已经悄然出发,去向比灯光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