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破浪(1/2)
柏林洪堡大学的报告厅里,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
两百个座位座无虚席,过道还站着人。前排坐着欧洲建筑史领域的重量级学者,中排是媒体记者,后排是学生和公众。摄像机镜头像黑色的眼睛,对准台上相对而坐的两个人。
左边是汉斯博士,穿着深灰色西装,面前摊着厚厚的资料夹。
右边是多米尼克·勒布朗教授,七十岁,银发一丝不苟,黑色西装,红色领带,像一位即将进行最后辩护的律师。
两人中间的主持席上,坐着本次辩论会的主持人——《自然》期刊的高级编辑,一位以严谨公正着称的英国学者。
台下第三排,林凡安静地坐着。他没有上台,拒绝了所有媒体采访请求。今天的主角是汉斯,是证据,是学术本身。
“女士们,先生们,”主持人开场,“今天我们讨论的不仅是一个具体的研究课题,更是一个根本性问题:在全球化时代,跨文化研究如何保持学术独立与严谨?如何区分健康的学术争论与不当的学术指控?”
他转向汉斯:“汉斯博士,请您先陈述核心发现。”
汉斯点头,打开ppt。没有华丽的动画,只有清晰的数据图表。
“我们的研究始于一个简单的问题:十三至十四世纪,欧洲建筑技术是否可能受到东方影响?”汉斯语气平和,“我们分析了威尼斯、热那亚、巴塞罗那三地十五座十三世纪建筑的木构节点样本。这是所有样本的微痕分析数据。”
大屏幕上出现密密麻麻的数据点。汉斯放大其中一组:“请注意样本v-0了他们的原始数据,没有发现篡改痕迹。”
台下响起轻微骚动。这是让步?
“但是,”多米尼克话锋一转,“从非典型切割角度,就能推断出东方影响吗?欧洲工匠不会自己发现木材需要预留伸缩空间?这种推断是否过于跳跃?是否陷入了‘东方主义’的逆向思维——凡是非典型的,就一定是东方来的?”
问题尖锐,但这次是基于学术逻辑,而非动机质疑。
汉斯早有准备:“教授的问题很好。所以我们做了对比研究。”
他切换ppt:“这是同时期欧洲其他地区两百个木构节点的角度分布统计。90度直角占92%,其余8%的偏差在正负1度范围内。而威尼斯样本中,非90度比例达到31%,平均偏差3.5度。统计学上,这是显着差异。”
“其次,”汉斯展示另一张图,“我们分析了切割工具痕迹。90度切割多用直口凿,而斜角切割需要特制斜口凿。我们在威尼斯样本中发现了斜口凿痕迹,而这种工具在同时期欧洲工具箱中罕见,在中国则常见。”
多米尼克沉默地翻阅自己的笔记。
“最重要的是,”汉斯调出最后一张图——那是一张复杂的网络分析图,“我们建立了‘技术特征传播模型’。如果斜角切割是欧洲工匠独立发明的,应该在多个地区随机出现。但实际分布显示,它从威尼斯开始,沿贸易路线向内地扩散——这更符合技术传播模式,而非多中心独立发明。”
论证层层递进,从现象到数据,从数据到推断,从推断到验证。
台下学者们窃窃私语。许多人在点头。
多米尼克沉默了整整一分钟。报告厅里只有空调的低鸣。
终于,他抬起头,看向汉斯,然后转向台下,最后目光落在林凡身上。
“我仍然认为,直接断言‘中国影响’需要更多证据。”老教授的声音低了些,“但我承认,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值得深入研究。我对之前文章中关于‘学术不端’的指控表示歉意。那超出了学术批评的范畴。”
掌声,先是零星的,然后汇成一片。
不是为谁胜利,为的是学术争论回归学术本身。
主持人适时总结:“今天的辩论展示了学术讨论应有的样子——基于证据,尊重逻辑,保持开放。这才是推动知识进步的正确方式。”
辩论会结束后,林凡走到多米尼克面前,伸出手:“教授,感谢您的坦诚。”
老教授握住他的手,力道很重:“林教授,我仍然不同意你们的许多观点。但我尊重你们的研究方法。学术需要争论,不需要战争。”
“我们期待继续与您争论。”林凡微笑,“在证据的战场上。”
多米尼克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好。我会继续寻找反驳你们的证据。如果找不到,也许我会成为你们的支持者。”
这就是真正的学者——不是固执己见,而是在证据面前保持诚实。
走出报告厅时,柏林下着小雨。汉斯跟上来,长长舒了口气:“结束了。”
“不,”林凡看着雨幕,“是刚刚开始。学术争议解决了,但真正的破浪,还在后面。”
回北京的航班上,林凡收到父亲的语音信息。
声音比平时虚弱:“小林,你妈让我别告诉你……但我觉着,还是得说。我前些天检查,肝上有个东西,医生说得进一步查。你忙你的,我就跟你说一声,让你有个数。”
林凡心头一紧。父亲从不说自己生病,一旦说了,情况肯定不轻。
他立即回复:“爸,我明天就回去。哪家医院?检查结果发我看看。”
“真不用……”
“爸,这次听我的。”
飞机落地是北京凌晨三点。林凡没有回家,直接开车去父亲在省城的医院。四个小时车程,他脑子里全是父亲的样子——祠堂里量木头的背影,讲台上说话的神情,电话里朴素却深刻的嘱咐。
父亲常说:“船底要结实,人心要齐。”可现在,船底最坚实的那块木头,可能出了问题。
早晨七点,林凡赶到医院。父亲躺在病床上,正在吃母亲带来的小米粥。看到儿子,老人愣了一下,随即皱眉:“不是说不用来吗?”
“这么大的事,我能不来?”林凡接过母亲手里的粥碗,“检查结果呢?”
母亲抹着眼泪递过一叠报告。肝癌早期,肿瘤不大,位置尚可,医生建议尽快手术。
“医生说了,早期,能治。”母亲声音发抖,“但你爸不听,非要等你回来商量。”
父亲摆摆手:“我不是不听,是想明白了。我这把年纪,手术有风险。要是下不来手术台,有些话得先跟你说清楚。”
“爸,现在医学发达……”
“我知道。”父亲打断他,“但再发达,也有万一。小林,你听好。”
林凡坐下,握住父亲粗糙的手。
“第一,祠堂讲堂不能停。我要是真走了,你找陈师傅他们接着讲。手艺不能断,话不能停。”
“第二,你那个联盟,现在船大了,风浪也大了。记住,越是大船,越要稳住。别贪快,别贪多,一个桩一个桩打牢。”
“第三,愿愿还小,你得花时间陪。别学我,你小时候我光顾着干活,没怎么陪你。后悔,来不及。”
老人说话很慢,但每个字都像凿子刻在木头上。
“最后,”父亲看着林凡的眼睛,“我要是没事,这些算白说。要是有事,你别哭,别耽误正事。把你爸没干完的活,接着干好。这就是孝。”
林凡眼眶发热,但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他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生病了不说,累了不说,直到倒下了,还惦记着没干完的活。
这就是匠人的脊梁——宁折,不弯;宁倒,不退。
“爸,您说的我都记下了。”林凡声音平稳,“但现在,咱们先治病。手术做完了,您还得看着我把这些事一件件办好。您得亲眼看看,您教我的那些道理,怎么在更大的天地里生根发芽。”
父亲看着他,良久,点点头:“好。听你的。但手术前,我得回趟祠堂。”
“回去干什么?”
“跟祖宗说一声。让他们保佑我,还得再活几年,看着孙子孙女长大,看着你的船开得更远。”
两天后,父亲手术。手术很成功,肿瘤完整切除,病理报告显示边缘干净。
林凡在病房陪护了三天。父亲恢复得很快,第三天就能下床走路。医生说,老爷子身体底子好,像老木头,实心。
这三天里,林凡没有完全放下工作。病房成了临时办公室,他一边给父亲削苹果,一边开视频会议。
苏晓在非洲发来报告:加勒古堡模式在肯尼亚拉穆群岛的尝试,遇到新问题——当地部落对殖民时期建筑有复杂情感,有些人希望保留,有些人希望拆除。
“他们说,这些建筑是殖民压迫的象征,修复它们等于美化历史。”苏晓在视频里皱眉,“我们解释了‘批判性保护’的理念——不是美化,是保存证据,让后人能理解历史的复杂性。但信任建立需要时间。”
林凡一边听着,一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父亲:“您觉得呢?”
父亲咬了口苹果,慢慢嚼着:“老房子就跟老人一样,身上有疤,有故事。疤难看,但那是他活过的证明。全抹平了,人就假了。”
林凡对苏晓说:“把这话转告当地社区。修复不是为了掩盖伤痕,是为了让伤痕说话,讲述真实的历史——包括痛苦的、不公的部分。”
父亲补充:“告诉他们,房子修好了,怎么用,他们自己定。可以改成博物馆,讲殖民史;可以改成学校,教孩子别忘本;甚至可以空着,就让人看,让人想。重要的是,选择权在他们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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