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故宫红墙(2/2)

“先把糟朽部分小心剔除,清理干净。然后用环氧树脂混合木粉,填充空腔,同时植入不锈钢锚杆,增强新旧材料的结合。最后在表面做仿旧处理,尽量保持原貌。”

周启明沉思着:“听起来可行,但有数据支撑吗?”

“有。那根柱子修复后,我们做了三年的荷载试验和监测,性能完全满足要求。监测报告我带来了,下午可以给您看。”

周启明没说话,但林凡看到他的眼神亮了一下。

那是技术人听到创新方案时的本能反应。

“这个方法,对彩画和裱糊有影响吗?”周启明问。

“可以做到微创。从柱子背面或侧面开小孔操作,不影响正面装饰。”林凡说,“当然,具体方案需要根据现场情况详细设计。”

三人又查看了其他几处病害点。林凡一边看,一边在心里快速分析:哪些问题可以在柬国的经验基础上解决,哪些需要新方法,哪些可能超出他的能力范围。

他发现,养心殿的病害虽然严重,但类型和机理与吴哥建筑有相似之处——都是木材在潮湿环境下长期服役导致的生物和物理损伤。不同的是,这里的气候更干燥,但供暖和排水问题加剧了局部潮湿。

“林工,”查看完后殿出来,周启明忽然问,“如果让你主导修复方案,你会从哪里入手?”

这个问题很突然,也很关键。

林凡想了想,谨慎地回答:“我会从三个层面入手。第一,解决根本问题——完善地下排水系统,降低地基湿度,这是治本。第二,对严重病害部位进行紧急加固,防止情况恶化,这是治标。第三,制定详细的、分阶段的修复计划,把大工程拆分成小步骤,降低风险。”

“优先级呢?”

“先治标,再治本,同时做长期规划。”林凡说,“比如这根五架梁,应该优先处理。但处理的同时,要开始设计排水系统改造方案。等梁体稳定了,立刻启动排水工程。”

周启明点点头,没评价,只是说:“下午两点,项目组开技术研讨会。你准备一下,把你的想法系统讲一遍。”

“好。”

从养心殿出来,已经中午十二点多。

周启明看了看表:“食堂开饭了,一起去?”

“好。”

故宫员工食堂在神武门外的一栋现代建筑里,和古老的宫殿区形成鲜明对比。食堂很大,能容纳几百人,饭菜是标准的机关食堂水平:两荤两素,主食有米饭馒头。

排队打饭时,林凡能感觉到很多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人小声议论:

“那就是柬国回来的专家?”

“看着挺年轻的……”

“听说院长很看重他。”

“周主任那边呢?能接受吗?”

“谁知道……”

林凡端着餐盘,找了个角落坐下。周启明坐在他对面,李建国也凑了过来。

“林工,”李建国边吃边说,“你刚才说的那个树脂加固法,用的什么牌子的环氧?国产的行吗?”

“我们在柬国用的是进口的,但国内应该也有同类产品。”林凡说,“关键不是牌子,是配方——树脂的黏度、固化时间、收缩率,都要和木材匹配。需要做试验确定。”

“试验我们可以做。”周启明插话,“院里材料实验室的设备很全。”

“那太好了。”

正吃着,一个年轻女孩端着餐盘走过来:“周主任,李工。”

“小苏啊,坐。”李建国招呼,“林工,这是苏晓,我们组的博士,专攻古建筑材料。”

苏晓看起来二十七八岁,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短发,穿着灰色的工作服,看起来很干练。她在林凡旁边坐下,大方地伸出手:“林工好,久仰大名。”

“你好。”林凡和她握手。

“林工,你在柬国用的监测系统,是自主研发的还是采购的?”苏晓一开口就是技术问题。

“一部分采购,一部分自研。”林凡说,“比如木材含水率实时监测探头,是德国产的;但数据传输和分析软件,是我们自己写的。”

“数据采样频率多少?”

“一小时一次,关键部位半小时一次。”

“数据分析模型呢?用的什么算法?”

两人聊了起来。苏晓问得很细,从传感器精度到算法逻辑,从数据可视化到预警阈值设置。林凡一一回答,他发现这个年轻女孩的专业基础很扎实,而且思维敏锐,能抓住关键点。

周启明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

一顿饭吃完,苏晓已经掏出了笔记本,记了满满两页。

“林工,下午的会我能参加吗?”她问,“我想完整听你的方案。”

“当然可以。”林凡说。

“那太好了。”苏晓眼睛亮起来,“我一直觉得养心殿的修复方法可以更创新,但周主任总说稳妥第一……”

“小苏。”周启明打断她,“创新要在稳妥的基础上。”

“我知道我知道。”苏晓吐了吐舌头,“林工,下午见。”

她端着餐盘走了。

李建国笑着摇头:“这丫头,就是性子急。”

“但有冲劲是好事。”周启明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林工,下午的会,年轻人们可能会提很多问题,你做好准备。”

“好的。”

吃完饭,离下午开会还有一个多小时。

周启明要去材料实验室,李建国要回工地。林凡问清楚会议室位置后,决定在故宫里走走,熟悉环境。

他一个人沿着宫道慢慢走。

中午时分,故宫已经开放,游客多了起来。旅游团举着小旗,导游用扩音器讲解,孩子们奔跑嬉戏,和早晨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

林凡避开主轴线,往人少的偏殿走。

走到隆宗门附近时,他看到一面墙前围了很多人。走近一看,是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养心殿研究性修复项目简介”,旁边还有效果图和进度图。

游客们议论纷纷:

“养心殿要修了?怪不得围起来了。”

“说是要修三年呢,看不成了。”

“修好了再来呗,修旧如旧,挺好。”

“听说请了外国专家?”

“不是外国,是在外国工作过的中国专家……”

林凡站在人群外,听着这些议论。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会被无数双眼睛看着。不仅是故宫里的同事,还有这些来自全国、全世界的游客。他们可能不懂技术,不懂工艺,但他们懂得什么是美,什么是历史,什么是值得被珍惜的东西。

这种被期待的感觉,很沉重。

但也很有力量。

他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靠在红墙上,闭上眼睛。

手伸进口袋,握住那包土。

温热的。

像柬国的阳光,像玛雅的手,像乌泰师父的祝福。

“林凡。”

有人叫他。

睁开眼睛,看到李文斌教授站在不远处。

“李老师。”

“找你半天。”李文斌走过来,“下午的会准备得怎么样?”

“差不多了。”

“周启明这个人,”李文斌压低声音,“技术上是没得说,但有时候太保守。你提新方案,他可能会挑很多毛病。别往心里去,就事论事就行。”

“我明白。”

“还有,年轻人那边,像苏晓这样的,要多鼓励。他们是故宫的未来,但缺乏机会。你从外面来,没有包袱,可以带他们做些创新尝试。”

林凡点头:“我会的。”

“走吧,去会议室。提前一点到,熟悉一下设备。”

两人往办公区走。

路上,李文斌忽然说:“林工,你有没有觉得……故宫的红墙,和吴哥的砂岩,其实很像?”

林凡愣了一下:“像?”

“都是时间的容器。”李文斌看着那些斑驳的墙面,“吴哥装了九百年,故宫装了六百年。虽然材料不同,气候不同,文化不同,但它们都在做同一件事——把人类的记忆,凝固在物质里,交给未来。”

林凡停下脚步,仔细看着身边的红墙。

墙皮剥落处,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修补痕迹:有古代的,有近代的,有现代的。每一层修补,都是一个时代的匠人,用自己的方式,试图让这面墙多站几年,多扛几年风雨。

就像吴哥的砂岩,被一代代僧侣和工匠修复,才撑到了今天。

“李老师,”林凡轻声说,“您说得对。它们确实很像。都是靠着无数双手,才走到了现在。”

“而现在,轮到我们的手了。”李文斌拍拍他的肩膀,“走吧。该去开会了。”

下午两点,会议室。

项目组的人基本到齐了,大约十五六个。除了上午见过的,还有几个新面孔。周启明坐在主位,旁边留了一个空位给林凡。

“各位,”周启明开口,“今天下午的技术研讨会,主要讨论养心殿木结构修复的技术方案。林工刚从柬国回来,带来了国际前沿的经验和方法。我们先请他系统介绍一下,然后大家讨论。”

林凡站起来,走到投影仪前。

u盘插入,ppt打开。

第一页,标题:“基于柔性加固和微创修复的古建筑木结构保护方法——柬国女王宫案例与中国养心殿应用展望”。

他开始讲解。

从女王宫的木结构病害特征,到柔性加固的原理和材料选择,到微创修复的工艺流程,到三年监测数据的分析……讲得很细,但逻辑清晰。配合大量的现场照片、数据图表、甚至还有视频片段——那是q-17梁内部摄像头的影像,劣质松木芯的触目惊心,让在座的人都皱起了眉头。

讲到碳纤维加固时,苏晓举手提问:

“林工,碳纤维的热膨胀系数和木材差异很大,长期服役会不会产生应力剥离?”

“好问题。”林凡切换页面,“我们做过加速老化试验。在柬国的湿热环境下模拟二十年,碳纤维与木材的界面强度衰减不到8%。关键是要用柔性环氧树脂作为粘结剂,允许一定的相对形变。”

“树脂的耐久性呢?”另一个年轻工程师问。

“我们用的环氧树脂添加了抗紫外线剂和抗氧化剂,户外暴露试验显示,十年性能衰减在可控范围内。”

“成本呢?”这次提问的是个中年女性,戴眼镜,看起来像是财务或行政岗位的。

林凡报了一个数字:“单平米加固成本大约是传统铁箍加固的1.5倍,但综合考虑施工难度、工期缩短、以及对原构件的保护,整体性价比更高。”

提问一个接一个。

有的关注技术细节,有的关心成本控制,有的询问施工组织,有的探讨理论依据。林凡一一回答,不懂的就直说“这个问题我需要进一步研究”,不装懂,不敷衍。

周启明一直没说话,只是在本子上快速记录。

讲了整整一个半小时。

最后,林凡总结:

“各位,我提出这些方法,不是要否定传统的修复工艺,而是希望提供更多选择。养心殿的情况很复杂,可能需要多种方法的组合应用。具体用什么,怎么用,需要我们在详细勘察和试验的基础上,共同决策。”

他顿了顿:

“我在柬国五年,最大的体会是:古建筑修复没有标准答案。每一座建筑都是独特的,每一次病害都是特殊的。我们能做的,是尊重材料,尊重结构,尊重历史,用最合适的方法,让它们继续站下去。”

讲完了。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

然后,掌声响起。

不算热烈,但真诚。尤其是年轻一代,眼睛都亮晶晶的,像看到了新的可能。

周启明放下笔,站起身:

“林工的介绍很全面,数据详实,思路清晰。我建议,成立一个技术小组,由林工牵头,苏晓、李工,还有材料实验室的小王参加。先做三件事:第一,对养心殿关键病害部位做详细检测和评估;第二,对提出的新材料新工艺做小样试验;第三,制定一个初步的修复方案框架。两周后,我们再开会讨论。”

他看向林凡:“林工,有问题吗?”

“没问题。”

“好,散会。”

人们陆续离开。

苏晓第一个跑过来:“林工,太精彩了!那个碳纤维加固的案例,能给我原始数据吗?我想做更深入的分析。”

“可以,我整理好发你。”

“谢谢林工!”

李建国也走过来:“林工,你刚才说的局部剔补,我们后殿有根柱子特别适合做试点。要不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现场商量具体方案?”

“好。”

人走得差不多了,周启明还坐在位置上。

林凡走过去:“周主任,您还有什么指示?”

周启明抬起头,看着林凡,眼神复杂。

“林工,”他说,“你讲的这些,技术上我都认可。但是……”

他顿了顿:

“但是养心殿不是女王宫。这里的一砖一瓦,都牵扯太多。你的方案再好,也要过很多关:技术评审关、行政审批关、专家论证关、甚至……舆论关。每一步都可能有人反对,有人质疑,有人阻挠。”

林凡安静地听着。

“我知道你是做事的人。”周启明继续说,“但在故宫,光会做事不够,还得会‘做人’。哪些人可以争取,哪些人需要说服,哪些人要提防,哪些人不能得罪……这些,你要尽快弄清楚。”

这是周启明第一次说这么直白的话。

林凡感到,这是一种善意的提醒。

“谢谢周主任。”他真诚地说,“我会学习的。”

“嗯。”周启明站起身,收拾东西,“对了,你住东华门宾馆?”

“对。”

“那里离院近,但条件一般。院里在附近有专家公寓,条件好些。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申请。”

“暂时不用,谢谢周主任。”

“那好,有事随时找我。”

周启明走了。

会议室里只剩下林凡一个人。

窗外,天色渐暗。故宫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只有角楼的灯光亮起,像漂浮在黑暗中的灯塔。

林凡走到窗前,看着那片灯光。

第一天。

还算顺利。

但就像周启明说的,真正的挑战,可能还没开始。

他拿出手机,想给玛雅打电话,但想了想,还是发了个信息:

“第一天工作结束,一切顺利。你和宝宝怎么样?”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

“很好,宝宝今天动得特别厉害。他可能知道爸爸今天开始新工作,在给你加油。”

林凡笑了。

他打字:“告诉他,爸爸会努力的。”

发送。

然后,他把手伸进口袋,握住那包土。

温热的。

像一种承诺。

窗外,北京又开始下雪了。

细小的雪花,在故宫的红墙前飞舞,像时间的尘埃,也像未来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