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精神极限(2/2)
然而,“老陈”的偏执似乎根深蒂固。他不断打断林寒,提出新的、近乎苛刻的质疑,对安全方案的每一个细节吹毛求疵,言语间充满了对所有人的不信任。谈话进行了四十分钟,毫无进展,反而像是在不断加固“老陈”自我封闭的心墙。
林寒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伤处的疼痛因为长时间保持坐姿和情绪波动而加剧,眩晕感也再次袭来。他感到自己的耐心和精力正在快速流逝,一种罕见的、想要对着屏幕怒吼的冲动在胸腔里冲撞。但他死死压住了,他知道,一旦情绪失控,就彻底完了。
就在谈话陷入僵局、林寒感到自己快要支撑不住时,“老陈”突然死死盯着屏幕,问了一个问题:“林组长,你告诉我实话。如果我交出东西,你们真的有把握把后面的大鱼都揪出来,一个不漏吗?还是说,最后又像以前很多次一样,抓几个小虾米,真正的幕后黑手换个地方,继续逍遥?如果结局是那样,我交出这些东西,赔上自己和家人可能的性命,又有什么意义?!”
这个问题,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林寒心上。它不仅仅是一个质问,更是在拷问他们整个行动的根本意义,拷问公平正义是否真的能在复杂的现实中被实现。这也是林寒自己内心深处,在无数个疲惫和沮丧的时刻,曾隐隐掠过的问题。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深吸了一口气,忽略了肋骨的刺痛,看着屏幕那双绝望中又带着一丝渺茫期盼的眼睛,缓慢而清晰地说:“老陈,我不能向你保证百分之百。这世上没有百分之百的事。但我可以向你保证的是,我和我的战友,正在用我们的全部精力、智慧,甚至生命,去争取那个‘可能’。我们每挖深一寸,后来者的路就可能平坦一分;每打倒一个保护伞,这片天空的阴霾就可能淡去一缕。也许我们无法一次清扫所有角落,但如果我们因为害怕失败就不去做,那黑暗就永远是黑暗。你的证据,是照亮最后、也是最关键那个角落的光。我们需要这束光。临州的老百姓,需要这束光。”
他顿了顿,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微微发颤:“至于你的安全,我以我的生命起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放弃对你的保护。这不仅仅是为了证据,更是因为,你选择了站在正义这一边,你本身,就是这束光的一部分。”
长时间的沉默。屏幕那头的“老陈”怔怔地看着林寒,看着这个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却目光如炬的检察官,看着他身上还未拆除的纱布和石膏。忽然,“老陈”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通讯没有中断,但那令人心碎的哭声,清晰地传了过来。林寒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那堵偏执的心墙,正在这混合着恐惧、委屈、绝望和最后一丝信任的泪水中,出现裂痕。
又过了几分钟,“老陈”抬起头,胡乱抹了把脸,眼睛红肿,但眼神里的狂躁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平静。“数据……我会给你们。但交接方式和地点,必须按我的来。给我点时间准备。”他终于松口了。
林寒重重地松了一口气,感到一阵强烈的虚脱。“可以。但方案必须经过我们共同评估,确保可行和安全。”
结束了这场耗尽心神的长谈,林寒被护士用轮椅推回病房时,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沈雪迎上来,看到他惨白如纸的脸色和几乎涣散的眼神,心猛地一抽。
她协助护士将他安置回床上,监测了生命体征。护士嘱咐了几句“需要绝对休息”便离开了。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林寒闭上眼睛,似乎立刻陷入了半昏迷状态。沈雪坐在床边,想给他擦擦汗,手伸到一半,却停住了。
她看着丈夫毫无血色的脸,看着他即使在昏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看着他身上那些象征着重创和痛苦的医疗装置。连日来的恐惧、压力、疲惫、强撑的镇定,还有刚才在通讯室外等待时那种近乎窒息的担忧,此刻如同终于冲破堤坝的洪水,轰然将她淹没。
她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反胃,冲到病房自带的卫生间,对着马桶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汹涌而出。她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双手捂住脸,压抑了许久的哭泣终于冲破喉咙,变成破碎的、绝望的呜咽。
她怕,怕极了。怕林寒撑不过这次伤病,怕那个不知藏在何处的杀手再次出现,怕朵朵会受到伤害,怕这个家最终被无休止的威胁和变故拖垮。她更怕的是,即使林寒好起来,这样的日子也看不到尽头。刚才通讯室里传出的、那个会计师崩溃的哭声,仿佛是她内心恐惧的共鸣。她也在问: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这种把至亲之人不断推向危险边缘、让家庭时刻处于破碎风险中的坚持,意义究竟在哪里?
精神极限,并非一个点,而是一个区域。在这个区域里,理智与情感激烈拉锯,信念与恐惧反复交锋,支撑下去的理由和放弃的诱惑同样强烈。沈雪此刻,就处在这个区域的边缘,摇摇欲坠。
不知过了多久,卫生间里的哭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偶尔的抽噎。沈雪用冷水洗了把脸,看着镜中那个眼睛红肿、神色憔悴的女人,感到一阵陌生。
她走回病房,林寒似乎睡沉了些,呼吸稍微平稳。她轻轻坐在床边,握住他露在被子外的手,将额头抵在他的手背上。
就在此时,林寒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反手握住了她。他并没有完全醒来,或许是在昏睡中感知到了她的存在和不安。
这个细微的、无意识的动作,却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瞬间穿透了沈雪心中浓重的黑暗和迷雾。她想起他视频通话时说的那些话——“我们每挖深一寸,后来者的路就可能平坦一分”;想起他即使躺在病床上,眼神里依然不曾熄灭的火焰;想起他答应要和她一起扛的承诺;想起朵朵天真无邪的笑脸,和这个她苦心经营、充满回忆的家。
是的,恐惧真实存在,疲惫刻骨铭心,未来迷雾重重。但是,退缩和放弃,并不会让恐惧消失,只会带来另一种绝望——对自身懦弱的绝望,对辜负了那些奋战者牺牲的绝望,对可能永远无法到来的清朗世界的绝望。
她选择的这个男人,选择的这条道路,本就充满了荆棘。她当初爱的,不正是他这份明知荆棘也要向前的勇气吗?如今荆棘刺伤了他,也刺伤了她,难道就要因此否定最初的选择,否定这条路上可能存在的意义吗?
会计师在绝望中的最后信任,林寒在极度虚弱中的坚守,还有这黑暗中彼此无意识的牵手……这些,不正是穿透“精神极限”这堵厚墙的微光吗?
沈雪缓缓抬起头,擦干了脸上的泪痕。眼神里的迷茫和脆弱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韧的东西。那不再是单纯的“支持”或“忍耐”,而是一种经过极限考验后,更加明晰的“共同抉择”和“并肩承受”。
极限之后,未必是崩溃,也可能是淬炼。当精神被拉伸到近乎断裂的程度,反而可能看清什么是最不可丢弃的内核。
她轻轻调整了一下林寒的被子,又检查了输液管的通畅,然后回到陪护床上,躺下。这一次,她没有再睁着眼睛直到天亮。极度的精神消耗带来了生理上的困倦,她很快陷入了沉睡,虽然睡眠依然很浅,但至少,不再是完全的清醒煎熬。
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病房里,两个饱受精神折磨的人,一个在药物和疲惫下沉睡,一个在短暂的休整中积聚力量。他们都还没有完全走出“极限”的阴影,但至少,在这漫长黑夜的某个时刻,他们各自抓住了那一点点微弱却关键的微光,没有让自己被彻底吞噬。
天,总会亮的。而他们,必须在天亮之前,将自己的精神锻造得更加坚韧,以迎接下一个,或许更加严酷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