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火言课·在灯初语(2/2)

台前站着一个面色灰白的青年。他嘴唇动了几次,都没出声。尘策点他,他抬眼,眼里全是夜。他用极哑的嗓子说了一句:“我怕死。”灯腹听见“怕”,把“死”吐回去,只把“怕”留在肚里,用火温着。那盏灯乖了,乖得像一只被安顿好、知道自己夜里要守到几点的猫。

风松了半指,城心的紧也松了半指。香影使看尘策,眼尾的青线在眼白边上像被光摸了一下——她承认他这三件事做得不坏。她也承认,她的不少“狠”派不上用处的时候,她还可以学。

尘策见势头过半,正要收课,忽听西北角一声轻微的破音——像一根越拉越紧的丝线,终于蹦了一下。他看过去,那里升起一朵几乎看不见的黑花,黑得像把墨滴在冷灰里搅散。黑花不是火,是字的影,影上挂着两个小小的字脚,脚尖朝天:

【大名】

尘策眯了眯眼。他不惊,甚至笑了笑——黑花太小,像一个想偷吃糖的孩子。可他没过去打手。他只是把“在灯”提起半寸,又放回去。香影使懂他意思:不去捉,先把“在”坐稳。

“名阈”四人看他,他点头:“不追。——今天只做‘火言’。”

他把课硬生生拉回台心。他讲的是“火的三停”:停在字上、停在气上、停在身上。停在字上——字成就收;停在气上——气尽就收;停在身上——身战栗就收。三停是给火,也是给人。许多人第一次听见“身战栗就收”这句话,忽然松开了一些平日不肯放的地方——肩、牙、眼角、命根子。风像听懂了人的身体,懂得从人背后绕,不去顶胸口。

讲到末尾,尘策忽然不讲了。他把笔骨放下,张口念了一句:“火会记你,你不必记火。”他补了一句:“你可以记你自己。”

这句话落地时,人群哗然地静了一静,像一片被风吹乱的箔忽然贴紧了墙。那静不久,很快就被低低的笑声替代——有人笑出声,有人在喉咙里笑,有人笑在眼眶里,笑出来的是水。

课散,雾散半城。太阳从瓦脊背后抬起一指,停在“听灯”的灯腹上,灯腹像被手掌覆了一下,躺下,睡了。

尘策原地不动。他看人潮退去,又看那朵“黑花”在西北角悄悄缩进砖缝里。他知道,那股要给火“戴大帽”的劲不会轻易罢手。可是今天不理它,让它憋一夜。憋久了,自己会出笑话。

他转身要回井沿,忽听“在灯”咳了一声——小小的一声,像把喉咙里一粒灰抖开。香影使一惊,伸手去托灯肚。灯不烫,反而凉。凉里有一句生涩的音,从灯腹慢慢挤出来:“不……借……影。”

尘策愣了一息,随即笑,笑得难得地亮。他不看香影使,也不看四个阈,他看天。天里那根极细的“针”像听见课上了一个句,轻轻地向下压了微不可察的半分,像一个老先生在深椅里向前探了探身:“嗯。”

傍晚之前,尘策看完三份“火记簿”。第一本记“在灯”的课业:它会说“在”,会写丑字,会收捺,会不借影,夜里可能会梦话。第二本记“人改簿”的第一批自改:有人把自己灯搁低一指,有人把“恨”字的勾挑去三分,有人把“死”字拆成“歹”和“一”,说先留“一”。第三本来自“火志馆”:西北角那朵黑花白天睡,夜里醒,醒时爱学宫里的腔,学得不像,但爱押韵。

他在每一本旁边各写了一句:“在灯——三旬再试。”“自改——旬终自查。”“黑花——三日观。”

他把笔骨搁下。封页在掌心里暖了一线,像一只猫把头蹭了一下就又走。香影使端着那盏小小的灯走到“闲地”的边上坐下,灯肚里的火乖乖地缩成一粒豆。她抬眼:“你不怕它学坏话?”

“怕,”尘策道,“所以教好话。”他顿了顿,补了一句,“好话不是好听。是好用。”

夜里风一更一更地换方向,把城里人的梦吹得东一角、西一角。东方的梦多是“在”,西方的梦多是“回”,南方的梦多是“吃”,北方的梦多是“明天”。“在灯”做梦时会轻轻哼两声,像在学人说“嗯”。“黑花”也在做梦,梦见自己戴了一顶极大的帽子,帽檐压着眼,自己看不见路,撞了门框,门框咚的一声,它醒了,羞得缩回砖缝,缩过了头,尾巴还在外面,被风轻轻拽了一下,拽回去。

第三更,一阵极细的震从城外的田坎里传来,像许许多多写“在”的孩子把脚板同时落在地上。尘策在梦里翻了个身,笑了一下,笑里竟带了点馋。第四更,他醒来,在井沿坐到天发白。井里的水像一面不愿照人的镜子,被他看急了,才给他看了一眼。镜子里没有火,只有一张脸,眼角有一根线,像一笔还没收。

他把那一笔轻轻收了。收的时候,掌心那页封页翻了一页。他没去看,怕看了又要重写。他只听见纸里极轻极轻的一声: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