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三日将满 御史异动(1/2)
第三日的钟声敲到四更天时,雪终于停了。云层像被人从天顶剥开一角,灰白的光透过来,落在宫墙上,把红漆照出一种疲倦的暗。扫雪的宫人沿御道排开,竹帚摩挲青砖,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纸上磨一缕极细的墨。
香监署内未曾灭灯。夜阑把最后一盏茶端到案边,犹豫着低声道:“主子,御史台来了两拨人。一拨问影簿封缄,一拨打听太医署的齐衡是不是您旧识。”她顿了顿,又把声音压低,“还有一位李御史,昨夜三更时在西偏门外被人围住,回台后就把门闩死了,不肯见人。”
“见也无用。”江枝把笔搁下,望着窗外的灰光看了一会儿,才慢慢道,“人到了这个光景,心里早就见过谁了。”
夜阑看她的眼睛,像看见了一个极薄的刀背,安静、锋利,却不轻易出鞘。她忍不住道:“主子,陛下会……看您太过吗?”
“看与不过,都要看。”江枝拿起一封折子,用指腹抚过缄口,“你在御前见过他敲案角那个裂纹吗?那是他心里那点最旧的东西。旧东西不肯断的时候,他就要新东西流血来换。既然如此,我们就让血流在该流的地方。”
她把折子收进袖里,起身道:“该见的人都见了。剩下的,只需要等。”
这一声“等”,落地极轻,却像是落在了宫中每一个角落的耳朵里。
午门射来的光还未抬高,御史台就有小史抱着一大卷连署折子快步往乾清宫去。那卷折子包了三层,外面是规矩的文书皮,里面是新裁的白纸,再里头,是七人的连署:李衡、韩驭、仇正、董士方、许敷、蔺舟、葛渊。七人里有两位才入台一年不到,笔画生涩,可“请削香监之权、另设御前香议堂”的句子却写得极稳。
传折的太监一路紧了腰带,往内走了两重门,眼见就要踏上乾清宫外的棂星台,一只手从廊柱后探出,毫不客气扯住他的袖子:“慢。”那人戴着寻常宫人的皮帽,声音低得几乎贴到耳根,“宣的时候,让陛下挪一挪座,把御座前的炭盆稍稍往前推一尺。”
太监吓了一跳,甩开袖子,想骂,抬眼看清那人,嘴唇抖了一下,硬是把骂咽回去,低声应了,匆匆进殿。
乾清殿里已经坐满了人。皇帝披了一件银灰色的鹤氅,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手却习惯性地摸了一把御案右侧的玉佩,再很自然地挪了挪前方的炭盆。秋冬里,他向来怕冷,殿里也就多置两口火,但今日这火不知怎的,明明旺得很,风一吹过来,仍觉一丝凉从靴底往脊背上爬。
礼部侍郎先行奏礼,刑司堂官随后回禀“封宫三日”的搜查,话没说到一半,就被御史台的李衡扣上前一步,伏地高呼:“陛下,臣等有本!”
那卷连署折子“哗啦”一下打开,七道名字在纸面上盘着,像七条死蛇。李衡把折子举过头顶,声音还算稳:“陛下,香监枝主事藉口查案,挟影簿震动百官,疑有‘操持证物’、‘买通刑司’之嫌。臣等不敢坐视,请陛下暂夺香监之权,另立御前香议堂,由礼部、御史、内库三方共议,以正香案!”
殿中小小一阵骚动。贵妃坐在侧席,手炉里的火一闪,眼里那点光随之一亮。她掩唇咳了一声,低低道:“御史为国。陛下体恤,是为万全。”话落,角落里几个素来附和她的官儿立刻点头称是。
皇帝没有看贵妃,目光淡淡从那七个名字上掠过,又落到江枝身上。江枝不急,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像已经做了许多,她把手背到身后,朝太监的炭盆看了一眼。火势正旺,炭盆边缘的铜壁被火烘得发烫,一圈弧光撑亮了附近的空气,也缓缓把殿心温度推高过了一寸线。
“御史所言,”皇帝淡淡道,“香主可听?”
江枝上前一步,躬身:“臣女听得清楚。”她抬眼,笑容薄极,“清楚到记下了七位大人的名字。方才大人们说‘挟影簿震动百官’,臣女愿听一个具体说法:影簿是三日前由御史大人亲封,封缄未动;太医署与浣纸局昨已当殿辨别残片与蜡,并非臣女嘴生。若说‘操持证物’,是说御史台也被臣女操持?还是说太医署、浣纸局也被臣女操持?”
她说到“操持”两个字时,语气不抬不压,像淡淡把一根针放在七人的脚背上。七人里最年轻的蔺舟脸色刹那白了白,旁边的葛渊在他袖下捏了一把,让他忍住。
李衡老辣得多,拱手一揖:“香主善辩。臣等不敢与香主争口舌。臣等只问一句:若无香监之权,香案可照行?若有三方共议,香案岂不更稳?”
“稳?”江枝像是被这一个字逗笑了,“稳是什么意思?把刀柄从尖上挪到柄上,就叫稳?把账簿从手心挪到袖子里,就叫稳?把御史台那点脆生生的胆子塞进礼部的袖子里,就叫稳?”她侧了侧脸看李衡,“李大人世家出身,打小必读经史,当知‘三权鼎’不是三只鸡脚捆在一起。鼎有耳有足,各有其势。礼部是礼,御史是言,内库是数。香,是气。气不由三家商量,气是拿来燎的,用来净的。你们要商量,等你们把雪商量化了,再来商量香。”
话太冷了,冷得让人忍不住牙根一颤。贵妃笑了一下,笑容里已经有了按捺不住的讥诮:“香主的舌头,还是一样锋利。可惜,锋利未必能过陛下的心。”
她话音刚落,殿里忽然有一缕极淡极淡的气息飘了一圈。最初只是像雪化的潮味,随后是隐隐的甜,甜里又带一点点发闷的膻。齐衡在下首不动声色,眼里却飞快掠过一丝光:暖了。
江枝像没看见似的,仍旧看着那七个人:“大人们的折子写得利落,连署写得齐整,连纸都裁得一般宽。这么齐齐整整,可见昨夜辛苦。”她顿了顿,忽地不笑了,“昨夜谁来过你们屋里,手好像有点香。不是我们香监的香,是掺鹿脂的栀子膏。你们昨夜也握过什么东西,握得时间略长,热的时候不出香,冷过了、再热,就有了。若是不信……”她朝皇帝一行礼,“请太医再靠近一点,陛下也许已经闻到了。”
皇帝确实闻到了。他向来不敏,今日却被那股子说不出的味道勾了一下鼻子。他目光沉下来,落到炭盆边,那里的热浪正把殿心慢慢推暖。他又看江枝一眼,抬了抬手:“齐衡。”
齐衡出班,躬身:“陛下,这股味,臣昨日在黄蜡里闻到过一线,是长宁宫冬日手膏的底香。与之不同的是,今日殿里所闻较重,不像只是沾于物。臣斗胆猜,是沾了人掌。”
“太医且慢断。”御史大夫出声,“沾掌之说,如何辨?”
“温。”齐衡道,“皮脂与香脂相融,遇冷凝住,遇温渐化。若是昨夜沾了,今晨行至寒处又入暖处,香气回潮,便会从人身上绕出来一圈。臣请……请陛下让炭盆再近一步。”
那传折的太监记得廊下那只手的嘱咐,立刻把炭盆往前挪了一尺。热浪一涌,殿心那股子甜膻立刻像丝线一样绕了上来,薄薄地、却真真切切地缠在前排七八个人的衣襟上。
礼部侍郎忍不住捻了捻袖口,眼角的肌肉抽了一下。站在他旁边的蔺舟再也绷不住,喉咙里“咕咚”一声,像吞了雪水,额上汗立时冒了出来。
江枝看也不看他们,拱手朝皇帝:“臣女昨夜在香监后院的风缸里烤过几块银锭。银上抹了极薄的麝油,外面再压一层细粉,摸的时候无味,冷了再入暖,就会出味。这银若有,香若有,手若有,鼻子就有。臣女不敢断罪,只敢求——请刑司查这七位大人的袖口、佩巾、指缝。若无,臣女当殿谢罪。”
殿里一下子静到针掉地都能看清去哪里。皇帝看向御史大夫,御史大夫的喉核滚了一下,终究还是躬身一礼:“臣遵旨。”
刑司的人很快上前,不算粗鲁也绝不温柔,七个人的袖口一一翻开,佩巾一一解下。那麝油出味极慢,但炭盆的热烘着,香气像水汽一样,一圈圈往上冒。最明显的是李衡,他袖口的里层缝线处,渍着一点很淡的黄,那黄放在雪光里几乎不可见,放在暖光里却像一小片枯叶。他抬头,正撞上江枝那双眼睛——不怒、不喜,只比雪更冷。
“李大人,”江枝低声,“昨夜谁来过你屋里?夏昭吗?还是……她让人拿了银子来,你摸了摸,说‘这份不够’?”
李衡的牙关“咯”地发了一声。他一向不是最硬的那种人,他只聪明,聪明到知道什么时候该点头,什么时候该闭嘴。可此刻,他的聪明让自己看见了两条路:一路是承认,承认他是收银之人;另一路,是把刀再推远一些,推到别人的脊背上。两条路都通向悬崖,可一条悬崖上有一根看得见的树根,另一条什么也没有。
他颤了颤,忽地把头一磕,口齿像突然散了一样:“臣……臣有罪!臣昨日……昨日受了长宁宫的人银,银里抹了香,是、是的——是我贪,是我该死!但臣……臣还要说一句——香监也有人来过,说……说要臣在折子里替她讲一句话,臣没敢应……”
这一下,殿里是真乱了。有人低声骂,有人倒抽气,有人往后退了半步,又硬着头皮站定。贵妃手炉里的火跳了一下,夏昭脸颊上的血色也“唰”地淡了。
“谁去的?”皇帝的声音极冷,“说名字。”
“……一张面皮熟的,姓仇。”李衡舔了舔干得发裂的嘴唇,“仇正。”
仇正几乎是被这一个字把魂撞回了身。他踉跄着上前一步,却没有跪,眼睛像被火灼到,直直盯着李衡:“你胡说!我昨夜在台里守卷,只出过一趟门!李衡,你被拿住了就泼我一身脏水,算什么男人!”
“你有银!”另一边,刑司已经把仇正袖口里揪出一块皱巴巴的帕子,帕子里平平整整裹着一锭鸡子大的银,银面有针尖划过的细细刻痕,像某种暗记。刑司堂官抬眼与江枝对了一下,心里“明白”二字飞快地落了地:这银,是有人记过号的。
“仇大人,”江枝淡淡,“银上刻痕,刻号不连。你若说不知,待会儿刑司去你屋里找一找,再到浣纸局走一遭——昨夜谁给你裁的连署纸?用的哪一桶浆?你把一条路堵死了,另外两条会自己往你脚边滚。”
这一句,才是真正的刀。仇正咬着牙,眼里的血丝像要裂开:“我——”
“别忙着说。”江枝打断他,忽然把眼睛看向皇帝,“陛下,臣女不求御史立刻定罪。臣女只求今日此刻,就地割三人出列:李衡、仇正、蔺舟。其余四人暂留,待刑司查银、查纸、查脚印,再定去留。”
“蔺舟?”皇帝微一点眉,刚才那个年轻的小御史汗都还没擦干,手背一抖,帕子掉在地上。刑司弯腰拾起,帕子里也裹着银,只不过银面干干净净,毫无刻记。江枝看了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年轻人贪的不是银,是胆。没刻痕——是自己去换的。这等胆量,真该在读书上用。”
蔺舟“扑通”跪下,嘴唇哆嗦半日,终于哭出来:“臣……臣只是听人说,入了长宁宫的局,就保得住家人……臣……臣知罪!”
贵妃的指尖终于抖了一抖。她转头要看夏昭,夏昭已经低下去,帽檐下看不见眼睛。她忽然觉得那一截极细的缝,正一点一点地裂开——裂开的不是炭盆烘着的蜡,是她在宫里二十年的功夫。
“陛下!”贵妃站起身来,声音仍旧温润,“御史们不过是小辈,涉世未深,才给小人钻了空。长宁宫若有责,责在哀家,哀家愿领。只是香监一案,牵连太深,枝香主此举,已让风头所向尽归一人。宫中诸务,岂容一人独擅?请陛下……请陛下慎重。”
这番话说得极好,既认罪又捎了火,火还不大,只够把江枝的衣角稍稍烫热。几个尚书闻言立刻附和:“贵妃所虑,诚然。”御史大夫看了皇帝一眼,压下去的心又有些向上浮。
皇帝没有立即回话,他的目光并不看贵妃,也不看江枝,而是看着那口炭盆,看着热浪如何一圈圈把殿心的空气鼓起来,又慢慢压下去。他轻轻地叩了一下案角,像是敲醒自己:“封宫三日将满。刑司——”
“启奏陛下!”殿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大喝,打断了皇帝的话。一个浑身带着雪的内侍连滚带爬冲进来,头磕到地上,“内库着火!风从西廊卷过去,火借风势,已及外房!请陛下定夺!”
这一声“着火”,把殿里所有人的心都拧住了。礼部侍郎的眼珠险些掉出来,刑司堂官脸色“唰”地白了,御史台七个人里有两个哆嗦着就要坐倒在地。贵妃的瞳孔猛地一缩,随后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了平静,像一朵被风吹歪又立刻立正的花。
“走水?”皇帝的声音透出一种近乎冷笑的冷,“朕记得,内库周遭两日无炊。谁在风口里生火?”他“哗啦”一声把袖子一拂,“禁军分两道入,刑司随行,太医、内侍局各出两人候在外殿——江枝。”
那两个字落下来时,殿里的人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喉咙动了动。江枝躬身:“臣在。”
“你随朕。”皇帝站起身,“今日起,内库的钥匙,你拿一把。若有人挡你,先报朕名,再报你自己的。”
“臣领旨。”江枝声音很轻,轻得像雪结成的盐,入口慢慢化。
贵妃想要开口,说一个“陛下”,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她很想笑——笑那把钥匙是刀、是火、是命,也是她的命。但她没笑,她只是把手炉又合了一合,手背慢慢拢紧,指节一点一点被皮肉勒出白。
“再传旨,”皇帝已经跨出御阶,“长宁宫禁足不解,夏昭交刑司看押,御史台李衡、仇正、蔺舟先行停俸候勘,余四人暂留原位,但三日不得出宫门一步——谁出,谁即是替内库点火的人。”
殿中应声如潮。火已经顺风势烧过去了,一切都在跑。禁军跑,刑司跑,太医跑,内侍局的人一路撒着水跑。皇帝走得并不快,他每走一步,靴底都在雪上压出清清楚楚的印。江枝走在他半步后,衣袂擦过风,像刮过一条薄薄的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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