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导师制度:一百块电路板(2/2)

林辰抱着那箱电路板下楼时,心里有种奇异的踏实感。

这才是真正的学习——不是看文档,不是听讲座,而是亲手摸、亲手修、亲手把一堆故障变成能工作的设备。

一楼车间比二楼更嘈杂。生产线在运转,贴片机嗡嗡作响,波峰焊槽冒着青烟。空气里有松香、焊锡和金属切削液的味道。

王师傅在车间角落的维修台前,五十多岁,瘦小精干,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烙铁,正在修一块电源板。

“王师傅,李总让我来找您。”林辰放下纸箱。 王师傅头也不抬:“新来的?等等,这颗电容马上好。”

林辰站在旁边看。王师傅的手很稳,烙铁头点在电路板上,锡丝一送,一拉,一个饱满的焊点就成了。动作行云流水,像艺术。

“好了,”王师傅放下烙铁,关掉烙铁台电源——这是个好习惯,1998年很多工人不关,烙铁头容易烧死,“你是林辰?李总交代了,让我教你一个月。”

“麻烦王师傅。”

“不麻烦,带徒弟有补贴。”

王师傅实在,“来,先把工作服穿上。”

他递给林辰一件深蓝色工装,背后印着“华为技术”。林辰穿上,袖子长了点,卷了两圈。

“修板子第一步,不是动手,是看。”王师傅拿起一块故障板,“看什么?看外观:有没有烧痕,电容鼓包,芯片开裂。看焊点:有没有虚焊、连锡、漏焊。看走线:有没有断线、短路。”

他把板子递到林辰眼前:“这块,什么问题?” 林辰仔细看。板子是基带处理板,中央处理器是摩托罗拉的68k系列。表面看起来完好,但细看,有根数据线的走线颜色发暗。

“这根线可能断了?” “眼力不错,”王师傅用万用表测了一下,“阻值无穷大,断线。怎么修?”

“飞线?”

“对,但飞线有讲究。”王师傅从工作台抽屉里拿出一卷极细的漆包线,“线要细,走线要短,避开高频区域。焊点要小,不能影响其他元件。”

他示范了一遍:刮掉线两端的漆层,上锡,用烙铁轻轻一点,两根线连上了。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

“你试试。”王师傅递给他一块简单的板子。

林辰接过烙铁——是黄花牌的内热式烙铁,1998年的主流。他学着王师傅的样子,先给烙铁头挂锡,然后对准焊点。

第一下,手抖了,锡球滚到一边。 “手放松,”王师傅说,“手腕用力,不是胳膊。想象你在写字,轻巧点。”

第二下,好多了,焊点成形,但不饱满。 “锡丝送慢点,烙铁温度够,锡自己会流。” 第三下,成了——一个光亮饱满的焊点。

“可以啊,上手快。”王师傅难得夸奖,“以前焊过?”

“在学校焊过单片机板。”

“那就好,有基础。”

一上午,王师傅教了林辰十几种常见故障的检修方法:电容失效、电阻烧毁、芯片击穿、接插件氧化……每教一种,就让他实操一块板子。

中午在车间休息区吃饭——食堂送来的盒饭,两荤一素。王师傅边吃边聊:“小林,你什么学历?”

“清华本科。”

“高材生啊,”王师傅扒拉米饭,“来车间屈才了。”

“不屈才,该学的都得学。”

“这话对,”王师傅点头,“李总让你来车间,是看得起你。他带过那么多徒弟,你是第一个从车间开始的。”

林辰想起李一男那句话:“不懂硬件的软件工程师,是瘸腿的。”

“王师傅在华为多久了?”

“八年,从南油老厂区就来了,”王师傅回忆,“那时候公司才一百多人,我在生产线装交换机。后来公司大了,我年纪大了,就调到维修组。”

“喜欢这工作吗?”

“喜欢,”王师傅眼睛亮了,“看着坏板子变好,有成就感。比装新机器还有成就感——新机器谁都会装,修可是技术活。”

吃完饭,继续干活。下午王师傅教更复杂的故障:时钟电路不起振、锁相环失锁、射频模块无输出……这些都是基站的致命伤。

林辰学得认真,遇到不懂的就问。王师傅也教得尽心,把多年积累的“土办法”都掏出来了:“这个芯片爱坏,仓库多备点”、“这种电容用久了会漏液,看到就换”、“射频头要用酒精擦,不能用手摸”……

傍晚六点,车间下班铃响。林辰修好了五块板子,写了五份分析报告。

“进度可以,”王师傅检查报告,“但还不够快。李总要你一个月修一百块,平均一天三块。你今天五块,是因为我在旁边。明天开始,你自己干,一天五块。”

“我努力。”

“不是努力,是必须。”王师傅拍拍他肩膀,“李总看人准,他说你能行,你就一定能行。加油吧小伙子。”

林辰抱着修好的板子上楼,准备放回办公室。经过二楼时,看到老李还在加班,正对着示波器调试什么。

“小林,第一天车间感觉咋样?”老李抬头问。

“手快废了。”林辰实话实说。

“正常,我当年焊板子焊到手指起泡,”老李笑,“但值得。你现在去机房,看那些指示灯闪烁,心里想的是底层的电流怎么跑的。这种感觉,没亲手焊过的人体会不到。”

确实。林辰看着手里的板子——上午它还死气沉沉,现在通了电就能工作。这种从无到有、从死到生的过程,有种原始的满足感。

周六,林辰早上七点就到车间了。

王师傅周末休息,车间只有值班的两个工人。林辰领了工具和元件,在自己工位坐下,开始修板。

第一块是射频功放板,故障现象是输出功率不足。他按照王师傅教的流程:先外观检查——发现一个功率管的散热膏干了;再上电测试——用功率计测输出,确实只有标称值的一半;最后分析原因——可能是管子老化,或者偏置电路异常。

他拆下功率管,用晶体管测试仪一测,β值只有新管的三分之一。换上新管,重新涂散热膏,再测——输出达标。

故障分析报告上,他写下:“功率管老化导致增益下降。建议:定期检测功放管参数,建立老化预警机制。”

第二块是控制板,故障现象是经常死机。这块板子复杂,cpu、内存、外围接口一应俱全。林辰用逻辑分析仪抓总线信号,发现地址线a。前十分钟,他看得很细,不时停下来思考。后十分钟,他翻页速度加快,显然是被内容吸引了。

看完,他放下报告,沉默了一会儿。

“这份报告,可以发到质量部、研发部、采购部,”李一男开口,“你不仅完成了维修任务,还做出了质量改进建议。很好。”

这是很高的评价。林辰松了口气。 “但,”李一男话锋一转,“你知道这份报告最大的价值是什么吗?” “……改进设计和维护?” “不,”李一男站起身,走到窗前,“是证明了一件事:数据驱动的方法,在通信领域同样有效。华为做了十年硬件,靠的是老师傅的经验。经验重要,但不够。未来需要数据,需要分析,需要从大量故障里挖出规律。”

他转回身:“你从互联网带来的这套思维,正是华为需要的。第一阶段你通过了,而且超出预期。第二阶段提前开始,源代码看得怎么样?”

“看了一个核心模块,架构基本理清了。”

“下周一考你。”李一男坐回座位,“现在说第三件事:下周三,跟我去北京。”

“北京?”

“中国移动要开gsm网络优化研讨会,各省公司的专家都会去。你跟我一起,做技术支撑。”

“但我才刚入门……” “所以才要你去,”李一男说,“听听客户的声音,看看实际网络的问题。在实验室修一百块板子,不如在机房待一天。去吧,准备一下。”

林辰走出办公室,心跳加速。跟李一男去北京,参加高层研讨会——这机会太难得了。

更重要的是,能回北京了。

虽然只有几天,但能见到苏晚晴,见到启辰的兄弟们,吃到北京的饭菜,看到清华园的雪。

他快步走回车间,想跟王师傅分享这个消息。但刚到车间门口,就看到一群人围在他的工位前——质量部、研发部、采购部的人来了,正拿着他那份报告讨论。

“林工回来了!”有人喊。

一群人围上来。质量部的经理握着他的手:“林工,你这报告太及时了!我们正为这批板子的高故障率头疼呢!”

研发部的工程师也说:“设计缺陷那块分析得准,我们马上改版!” 采购部的更是直接:“那家电容供应商,我们准备换掉!”

王师傅站在人群外,冲林辰竖大拇指。

那一刻,林辰忽然明白了李一男的用意。

让他修板子,不仅是学技术,更是让他用互联网的数据思维,冲击华为传统的经验主义。而他做到了。

从维修工到故障分析师,他只用了七天。

但这只是开始。

前方还有源代码的深海,有北京研讨会的战场,有更多更大的挑战。

而他,已经准备好了。

走出车间时,深圳的阳光正好。林辰抬头看天,1998年11月的天空,蓝得像水洗过。

他拿出传呼机,给苏晚晴发信息:“下周三回北京,跟李一男出差。能见一面吗?”

几秒后,回信来了:“能!我等你!”

简短的三个字,让林辰笑了。

所有的累,所有的拼,在这一刻都值了。

因为奋斗的意义,不就是守护想守护的人,到达想到达的地方,成为想成为的自己吗?

他收起传呼机,走向宿舍。

明天还要继续修板子,继续看代码,继续在华为,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