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火车上的课堂(1/2)
周三清晨六点,深圳天色还灰蒙蒙的。
林辰蹲在宿舍地上,往那个军绿色旅行袋里塞东西。袋子是从老李那儿借的,帆布材质,边角磨得发白,但结实耐用——老李说这袋子陪他跑遍了大半个中国。
“辰哥,真不用送你?”王哲站在门口,头发睡得翘起一撮。
“不用,你们今天不是要去东莞做第二轮测试?”林辰把最后一件白衬衫叠好塞进去,“李总的车七点准时到,误了点他能骂人。”
王哲揉了揉眼睛:“也是。那你路上小心,听说京广线最近老晚点。”
“习惯了。”林辰拉上旅行袋拉链,袋子鼓鼓囊囊的——除了换洗衣物,大半空间塞满了资料:gsm规范书、基站软件架构图、还有他那份三十页的故障分析报告。
李一男昨天特别交代:“带上所有材料,火车上我要考你。”
刘博从隔壁房间出来,手里拿着个塑料袋:“这个,路上吃。”
林辰接过来一看,是食堂买的茶叶蛋和馒头,还热乎着。“谢了博哥。”
“北京冷,”刘博指了指旅行袋,“厚衣服,带够。”
“带了,毛衣棉袄都塞进去了。”林辰拍拍袋子,“你们俩在深圳也注意,别光顾着加班。”
“放心,”王哲推了推眼镜,“赵工给我布置了新任务——研究cdma的功率控制算法,说要是能突破,明年就能立项预研。”
“我在做运维系统全国部署方案,”刘博言简意赅,“下个月,试点十个省。”
都铆足了劲。林辰心里暖,这就是兄弟——各自奋战,但心在一起。
六点半,楼下传来汽车喇叭声,短促有力。林辰拎起旅行袋:“走了。”
“一路顺风!” “到了传呼。”
下楼,一辆黑色桑塔纳停在宿舍门口。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摇下车窗:“林工?李总让我来接你。”
林辰把旅行袋扔进后备箱——里面已经有个黑色公文包,鼓鼓的,应该是李一男的。上车,桑塔纳驶出园区。清晨的坂田还没完全醒,路边早餐摊刚支起来,蒸笼冒着白气。
“吃早饭了吗?”司机问。 “还没。” 司机从副驾座位上拿起个塑料袋:“李总交代的,给你带的。”
林辰接过来,是豆浆和油条,塑料袋上还凝着水珠。他心头一暖,李一男看着严厉,细节上却周到。
“李总人呢?” “直接去火车站了,”司机看了眼后视镜,“他习惯提前到,在站台看书。”
果然。林辰加快速度吃完早餐。车子驶上深南大道,1998年的深圳早晨,自行车流如织,上班族们行色匆匆。
街边的广告牌上,诺基亚和摩托罗拉的手机广告格外醒目——都是gsm数字机,标志着移动通信的时代已经到来。
七点二十,抵达深圳站。司机帮林辰取出行李:“李总在第五候车室,硬卧车厢9号。我就不进去了,公司还有事。”
“谢谢师傅。”
林辰拎着旅行袋走进车站。1998年的深圳站,人声鼎沸,各地方言混杂。大屏幕上滚动着车次信息,绿皮车居多,偶尔有趟特快列车,价格贵一倍。
第五候车室相对安静些——硬卧车厢的旅客大多是企业出差人员,不像硬座车厢那样大包小包。林辰一眼就看到了李一男。
他坐在靠窗的长椅上,穿着灰色夹克,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正低头看一份英文资料。旁边座位上放着个保温杯,还有一盒打开的饼干——看来也没吃早饭。
“李总。”林辰走过去。 李一男抬头,看了眼表:“准时。坐。”
林辰在对面坐下。李一男合上资料,是一本《ieee无线通信汇刊》,最新一期。“昨晚睡得好吗?”
“还行,看了会儿代码。”
“哪个模块?”
“移动性管理,位置更新算法那块。”
“核心算法,”李一男点头,“今天在火车上,我们重点讨论这个。”
广播响起:“开往北京西的t108次列车开始检票,请旅客到3号检票口排队……”
李一男站起身,把资料塞进公文包:“走吧,车上说。”
t108是京广线上的特快列车,但在1998年,“特快”也就是比绿皮车快几个小时。硬卧车厢六人一间,上中下三层铺位。
李一男和林辰的票是9号车厢13号中铺和14号中铺——面对面。放好行李,李一男没急着上铺,而是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纸和一支笔。
“趁现在人少,我们先开始。”他把纸铺在小桌子上——那是列车员用来放热水壶的折叠桌,巴掌大,勉强够用。
“这次研讨会,中国移动会提三个核心问题,”李一男在纸上写下关键词,“一、城市密集区容量瓶颈;二、农村广覆盖质量差;三、漫游切换成功率低。”
每个问题后面,他都画了个问号。 “你怎么看?”他抬头看林辰。
来了,火车课堂第一问。林辰整理思路:“容量瓶颈本质是频谱资源有限。gsm的时分复用(tdma)决定了每个载频八个时隙,用户数上去就得加基站,但站址难找。”
“解决方案?” “软扩容,”林辰说,“不增加物理资源,提高资源利用率。比如智能天线,波束成型,让信号只覆盖需要的地方,减少干扰,等效增加容量。”
李一男在纸上记下:“继续说。”
“农村覆盖问题,一方面是地形复杂,另一方面是投资回报率低。运营商不愿在人口稀少的地方建太多基站。”
“你的思路?” “分层组网,”林辰想起后世的技术,“宏基站覆盖广域,微基站补盲点,再加上直放站延伸覆盖。用不同功率等级的基站组合,优化成本。”
李一男笔尖顿了顿:“直放站会引入噪声,你知道吧?”
“知道,所以要配合数字滤波和智能增益控制。这方面……其实可以借鉴互联网的内容分发网络(cdn)思路,把热点数据预缓存到边缘节点。”
这个类比让李一男眼睛一亮:“有点意思。继续说漫游切换。”
“切换成功率低,主要是测量不准确、决策不及时,”林辰分析,“传统算法是基于接收信号强度(rssi),但信号波动大,容易误判。如果加入更多维度——比如信号质量、负载情况、历史成功率——用多目标优化做决策,应该能改善。”
“多目标优化……”李一男沉思,“算法复杂度高,实时性能保证吗?”
“可以用简化的启发式算法,或者离线训练模型,在线查表。”林辰说,“我在清华做过相关研究,论文里有仿真结果。”
李一男放下笔,看了林辰几秒:“这三个问题,华为内部讨论过很多次。你的思路……有些跟我们不谋而合,有些更新颖。特别是那个cdn的类比,有意思。”
他收起纸:“上铺吧,火车开了再继续。”
两人爬上中铺。硬卧的铺位狭窄,林辰躺下后几乎不能翻身。车厢里陆续上来其他旅客——对面下铺是个带孩子的母亲,孩子哭闹不停;上铺是个出差干部,一上来就脱鞋,味道感人。
七点五十,火车缓缓启动。李一男从上铺递下来一本书:《无线通信中的优化理论》。
“第一章到第三章,两小时看完,”他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十点我提问。”
林辰接过书,英文原版,砖头厚。他苦笑,这就是李一男的教学风格——永远在高强度输入和输出之间切换。
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得走到底。
他翻开书,沉浸进去。
火车驶出深圳,窗外景色从城市渐变为农田。林辰靠着枕头看书,时而做笔记。硬卧车厢摇晃,字在眼前跳动,但他很快适应了——前世在通勤地铁上看代码练出的本领,现在派上用场。
九点半,他看完了前三章。合上书,脑子里全是数学公式:凸优化、拉格朗日乘子法、kkt条件……这些理论如何应用到实际的gsm网络优化中?
十点整,李一男从上铺下来,坐到过道边的小椅子上。林辰也下去,两人面对面。
“第一章讲什么?”李一男问。
“凸优化的基本概念和性质。重点是凸函数在无线资源分配中的应用。”
“举例。”
“比如功率控制,”林辰说,“每个用户调整发射功率,既要保证自己的信噪比,又要减少对他人的干扰。这可以建模成凸优化问题,用梯度下降法求解。”
“第二章?”
“拉格朗日对偶理论。把带约束的优化问题转化成无约束问题,通过求解对偶问题得到原问题的最优解。”
“在gsm里怎么用?”
“频率规划,”林辰快速思考,“给每个小区分配频率,要避免相邻小区同频干扰。这有约束——可用频点有限;有目标——干扰最小。可以用拉格朗日松弛法求解。”
李一男点头:“第三章?”
“kkt条件,判断最优解的必要条件。”
“实际意义?”
“给优化算法一个停止准则,”林辰说,“比如我们设计一个自动频率规划算法,迭代到满足kkt条件就停止,保证解的质量。”
三章内容,对答如流。李一男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缓和了些:“理论基础还行。现在结合实际。”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材料,是各省移动公司报上来的网络问题汇总。
“看看这个,”他抽出一份,“广州移动,市中心天河区,忙时呼叫建立成功率只有85%,远低于98%的集团考核要求。他们做了哪些优化?”
林辰接过材料,快速浏览。广州移动的措施很传统:调整天线倾角、优化切换参数、增加载频……但效果有限。
“他们没找到根本问题,”林辰指着数据,“看这里,失败主要集中在几个特定小区。而这些小区有一个共同点——靠近大型商场和地铁站。”
“所以?”
“人流量大,但不是通话需求大,而是手机频繁做位置更新,”林辰分析,“gsm的位置更新信令会抢占业务信道资源。商场和地铁站里,用户移动速度快,位置更新频繁,导致信令信道拥塞。”
李一男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继续说。”
“解决方案不是加基站,而是优化位置更新策略,”林辰在纸上画示意图,“比如设置‘位置区’重叠带,让用户在重叠区内移动时不触发更新;或者引入‘智能寻呼’,减少不必要的寻呼次数。”
“实施难度?”
“软件升级就行,不需要硬件改造,”林辰说,“但需要对协议栈做微调,这需要和设备厂商——也就是我们——合作。”
李一男把这份材料单独抽出来:“这个案例,明天研讨会上可以讲。你准备一下,十五分钟发言。”
“我来讲?”林辰一愣。
“你分析出来的,当然你讲。”李一男说得理所当然,“怎么,不敢?” “敢。”
李一男又抽出几份材料,都是类似的疑难杂症。两人在摇晃的车厢里,一个讲一个听,时而争论,时而补充。过道里人来人往,列车员推着小车卖盒饭,但这些都干扰不到他们。
对面下铺的母亲哄睡了孩子,好奇地看着这边:“两位是老师?讲课呢?”
“搞技术的,出差。”李一男难得地回应了一句。
“一看就是文化人,”那母亲笑,“我孩子以后也要学技术。”
林辰忽然觉得,这就是中国1998年的缩影——在摇晃前行的列车上,有人哄孩子入睡,有人讨论着如何让这个国家的通信网络变得更好。
中午十二点,列车员推着餐车过来:“盒饭盒饭,十块一份!”
李一男买了三份——给对面那位母亲也带了一份。“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他说得轻描淡写。
林辰有些意外,没想到李一男还有这样一面。
三人坐在下铺吃饭。盒饭很简陋:米饭,白菜炒肉片,半个卤蛋。但那母亲吃得感激:“谢谢您啊,我带的孩子,不方便去打饭。”
“孩子多大了?”李一男问。
“三岁,带他去北京看姥姥。”母亲说着,给孩子喂饭,“您二位是华为的吧?我老公也是搞通信的,在邮电局。”
“邮电局好啊,铁饭碗。”李一男说。
“好啥呀,天天说改革,人心惶惶的。”母亲叹气,“他说以后邮电要分家,移动要独立出来。这不,这次去北京,就是他们单位组织学习。”
1998年,正是中国电信业大重组的前夜。邮电局即将分拆为中国电信和中国移动,一个时代即将结束,另一个时代即将开始。
李一男和林辰对视一眼,都没说话。但林辰知道,李一男在想什么——移动独立后,对设备的需求会井喷,这是华为的机会,也是挑战。
吃完饭,那母亲带孩子去洗漱。李一男从包里拿出两桶康师傅泡面:“刚才没吃饱吧?再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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