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山雨欲来(1/2)

永和十五年,八月廿一,安庆城,子夜。

乌云蔽月,星斗潜形。白日里血腥的战场,此刻被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吞噬,只余零星未熄的余烬,在夜风中明灭,如鬼火般飘摇。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腐臭混杂的气息,压得人透不过气**。

城墙上,火把在夜风中剧烈摇晃,将守军们疲惫而紧张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每隔数步,便有一名持枪或挎刀的兵卒,瞪大了眼,死死盯着城外无边的黑暗。更远处,叛军大营的篝火连成一片黯淡的光海,隐约传来人喊马嘶,如同蛰伏巨兽粗重的喘息**。

知府衙门,后院密室。烛火如豆,将陈静之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扭曲而漫长。他已卸下染血的甲胄,只着一身单薄的中衣,伏在案前,就着昏黄的光,审视着一幅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安庆城防图。图上,各处兵力部署、器械位置、暗道出口,皆以朱笔细细勾勒。他的手指,缓缓划过城墙的每一处垛口,每一道暗门,仿佛在触摸这座孤城颤抖的脉搏。

“大人,您该歇息了。”沈炼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手中托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稀粥和两块干硬的饼。“您已两日两夜未合眼了。”

陈静之没有抬头,只是用指尖点了点图纸上一处标红的区域——那是城西一段相对低矮的旧城墙。“这里,墙基有三处去年洪水冲出的暗伤,虽经修补,但夯土未实。若叛军集中炮石轰击此处,最多撑不过半日**。”

沈炼将粥饼放在案边,凑近细看,脸色凝重:“是否…连夜抢修?可调民壮…”

“来不及了。”陈静之终于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得厉害。“宁王的前锋斥候,今日傍晚已抵近至十里外。最迟明日午后,其大军必至。抢修…动静太大,反易暴露弱点。”

“那…”沈炼眉头紧锁**。

“将此处…标为重点防御区。”陈静之提笔,在那段城墙旁画了个叉,又在旁边写下“火油”、“擂木”、“死士”几字。“多备火油、硝石。若此处被突破,不必死守,放他们进来一段,再…焚之**。”

沈炼心头一凛。放敌入城再焚…这是要行绝户计,与敌同焚!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陈静之看穿了他的心思,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城墙若破,全城皆亡。牺牲一段城墙,换取时间,值得。赵铁那边…有消息么**?”

“尚无。”沈炼摇头,眼中闪过忧色。“石牌口距此三十余里,沿途必有叛军游骑。赵将军带的又是‘死营’…纵是得手,恐也难全身而退**。”

陈静之沉默片刻,端起那碗已微凉的粥,慢慢喝了一口。粗糙的粟米划过喉咙,带来些许真实的暖意。“他们…本就没打算回来。”他的声音很轻,却重得让沈炼心头发堵。“告诉刘知府,‘死营’将士的家眷,抚恤加三倍。若有子嗣,记入军籍,成年后可袭父职**。”

“是。”沈炼低声应道,喉头有些发哽**。

“京中…”陈静之放下粥碗,看向沈炼,“有新消息么**?”

沈炼神色一紧,从怀中取出一枚蜡丸,捏碎,取出里面细小的纸条,就着烛火念道:“‘影子’密报:坤宁宫废后事,已在暗中传开。太后病情反复,御医束手。皇后(张氏)自缢前,曾留血书一封,指‘风’为谋害太后、构陷于她之主谋。血书为冯保所得,密呈摄政王。然‘风’似已察觉,近日与宫外联络骤增。另,都察院有御史联名上奏,弹劾大人您在江南‘擅杀勋贵,勒索士绅,激变地方,致使宁、蜀二王‘清君侧’。奏章被摄政王留中不发,然朝议汹汹。”**

“血书…指‘风’…”陈静之眼中寒光一闪。“皇后临死,倒是咬出了真凶。可惜…死无对证。‘风’急了,说明…太后那边,他(她)快要得手了,或者…怕事情败露。”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朝中弹劾…意料之中。陈显…殿下他,压力不小吧。”

沈炼点头:“‘影子’信中说,殿下近日咳血,但仍强撑临朝。京营已拔营,然粮草、军械筹集迟缓,似有人暗中掣肘。英国公(张辅)虽下狱,其旧部、门生仍遍布京营、五军都督府。殿下…举步维艰**。”

“呵…”陈静之低低笑了一声,笑声里满是嘲讽与疲惫。“这便是朝堂。前方将士浴血,后方衮衮诸公却在算计着如何捅刀子。‘清流会’…好手段啊。内外勾结,上下其手。”他闭上眼,揉了揉胀痛的眉心。“蜀中那边呢?俞大猷有无消息**?”

“有。”沈炼又取出一张纸条。“俞军门急报:已按大人令,于夔门、巫峡等险要处沉船十七艘,以铁索横江,阻塞水道。然蜀王水师势大,恐只能迟滞其三至五日。且…蜀军中确有异状,见到数艘形制奇特之大船,配有巨炮,疑似…佛郎机人之舰炮。”

“佛郎机炮…”陈静之霍然睁眼,眼中厉色一闪。“果然是他们!勾结外寇,祸乱中华!蜀王…‘清流会’…真是好大的胆子!”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腾的杀意。“告诉俞大猷,不必惜身,不必惜船!哪怕将整条长江都堵上,也要将蜀王水师拦在三峡之内!能拖一日,便是一日!”

“是!”沈炼记下,犹豫了一下,又道:“大人,还有一事。城中…有些流言。”**

“说。”

“有人暗中散播,说…朝廷已放弃安庆,援军不会来了。说大人您…是要用全城百姓的性命,为自己挣一份‘死节’的功劳。还说…宁王仁慈,只诛首恶,投降者不杀…”沈炼声音越说越低**。

陈静之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直到沈炼说完,他才缓缓道:“查出来了么?”**

“抓了几个趁夜散布流言的混混,拷问之下,指认是…是刘知府衙门里一个管仓的书办指使。那书办…昨夜已在狱中‘暴毙’。”**

“杀人灭口。”陈静之冷笑。“这安庆城里,盼着我死,盼着城破的人,不在少数啊。刘文焕…他知道么?”**

“刘知府…似是不知。但其府中一名妾室的弟弟,与那书办过往甚密。且…刘知府的夫人与幼子,半月前以省亲为名,回了金陵娘家…”沈炼没有再说下去。

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刘文焕未必是内应,但他的家人,恐怕已成了别人拿捏他的把柄。这位看似刚直的知府大人,在绝境面前,心思是否还如当初那般坚定?

“盯紧他。”陈静之只说了三个字,但其中的寒意,让沈炼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另外,将那几个散布流言的混混,明日午时,于市口当众凌迟。告诉全城百姓,敢有再言投降、乱我军心者,便是此等下场。其家产充公,妻女发配为奴。”

“…是。”沈炼垂首。他知道,这是最粗暴,也是最有效的震慑。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刑**。

“还有,”陈静之目光转向窗外浓稠的黑夜,“将我们在城中的存粮、军械数量,‘无意’中泄露一些出去。不必多,三日之粮,箭矢不足万支,火油…仅够一次之用。”**

沈炼一愣,随即恍然:“大人是要…”**

“引蛇出洞。”陈静之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城中的老鼠,光杀是杀不完的。得让他们自己跳出来。去办吧。”**

“卑职明白!”沈炼领命,匆匆退下。

密室中重归寂静。陈静之独坐灯下,看着摇曳的烛火,眼中映出两点幽深的光芒。他的手指,轻轻抚过案上那柄尚方宝剑冰凉的剑鞘。

“三日之粮…箭矢不足万…”他低声自语。“够了。若三日内,赵铁不成,陈显的援军不到,蜀王的水师突破俞大猷的封锁…那这安庆,便是我陈静之的葬身之地。”**

他不怕死。从踏入江南那一天起,他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怕的,是死得不值,是这满城百姓,这江南半壁,因他而沦入叛军与外寇之手。

“陈显…皇兄…”他望向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你的棋,下到哪一步了?我这颗过河卒,还能…为你拱多远?”

他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陈显那张总是带着三分倦意、七分深沉的脸。那个将他从泥泞中拉起,赋予他无上权柄,也将他推入这万丈深渊的男人。他们是君臣,是兄弟,亦是…这盘天下棋局中,最锋利的两把刀,最孤独的两颗棋子**。

“但愿…你莫要让我失望。”他喃喃道,声音消散在无边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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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夜,安庆城西五十里,叛军大营,中军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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