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棋布星罗(1/2)

永和十五年,七月初三,杭州,钦差行辕。

庭院深深,蝉鸣嘶哑。书房内,陈静之 正俯身审视摊在长案上的巨大舆图。江南九府的轮廓蜿蜒展开,其上用朱砂、墨笔标注了密密麻麻的记号:红色 圆圈代表已查抄的徐辉祖及其党羽产业;黑色 三角代表疑与宁王有关的商号、田庄;蓝色 线条则是清丈田亩新政的推进路线。

舆图旁,堆叠着高可及人的卷宗。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旧纸 与隐隐的血腥气——那是从各地诏狱 中带回的供状 所沾染的铁锈 与绝望 的味道。

“大人,”沈炼 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应天府 同知李茂、镇江卫 千户赵广胜 已押到,在水牢 候审。松江 那边,盐课提举司 大使王有财 昨夜在狱中畏罪自尽,留下血书,称……称大人您构陷忠良,他死不瞑目。”

陈静之的目光从舆图上抬起,眸中寒光一闪:“自尽?看守何人?”

“是新调来 的狱卒,本地人。事发 后已服毒,尸身 在他 住处发现,怀中 有五十两 来路不明 的银票。” 沈炼低声道。

“杀人灭口。” 陈静之冷笑,“查。这五十两 银票的票号、来历,接触 过王有财 的所有人,三天之内,我要 结果。另外,将 王有财 ‘ 自尽 ’ 之事,连同 血书 内容,抄录 一份,快马 送至 京城,呈交 摄政王 殿下。”

沈炼一怔:“大人,这……恐授人以柄……”

“正是要 授人以柄。”陈静之拿起案上一支狼毫,笔尖在松江府的位置轻轻一点,留下一个醒目的墨点,“他们 越急,露出的 马脚 就越多。王有财 不过是个盐课大使,官不入流,却能 在 我 眼皮底下 被灭口。这杭州城,这钦差行辕,到底 还藏着 多少 他们的 眼睛、耳朵?”

沈炼悚然一惊,额角渗出细汗:“卑职失职!这 就去查!”

“不必。”陈静之摆手,“水至清则无鱼。留着 他们,有时 比 除掉 更有用。你 去审 李茂 和赵广胜,重点 问 三件事:一,徐辉祖 与 宁王 之间 军械、粮草 的 具体 交割 地点、路线、经手人;二,‘ 清流会 ’ 在 应天、镇江 的 联络 方式 与据点;三……”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徐辉祖 可曾 提过,京中 有 哪位 贵人,对 ‘ 秋水 ’ 印 格外 在意,或 曾 派人 来 江南 查问 此印 下落?”

“是!”沈炼凛然领命,却又迟疑道:“大人,李茂 是两榜进士出身,赵广胜 是世袭军户,皆非 等闲之辈。恐 不易 撬开 其口。”

“是人,就有 弱点。”陈静之从案头拿起两份卷宗,丢给沈炼,“李茂 幼子 患 痨病,需 百年 老参 续命,家资 早已 掏空。赵广胜 嗜赌,在 扬州 ‘ 千金坊 ’ 欠下 巨债,债主 是 宁王 府 长史 的 小舅子。你 知道 该 怎么 做。”

沈炼眼中精光一闪:“卑职明白!威逼 利诱,双管齐下!”

“去吧。记住,我 要 活口,更要 实话。”陈静之挥挥手。

沈炼躬身退下。书房内重归寂静,只有窗外蝉鸣 更显聒噪。

陈静之重新将目光投向舆图,手指顺着运河 的蓝色线条,缓缓移到扬州,又跳到南昌。宁王 陈宁的封地,像一颗毒瘤,嵌在江西的腹地。这位素有贤名 的藩王,诗书传家,礼贤下士,在士林中声望颇隆。但徐辉祖的账册、密信,以及那些伪装成商队 却满载兵甲 的漕船,无一不指向这个看似与世无争 的王爷。

“贤王……呵。”陈静之嘴角勾起一抹讥诮。前世他为帝时,对这个堂弟 印象不深,只记得其文采斐然,精于书画,曾多次上书 请求削减藩王护卫,以示恭顺。如今看来,全是伪装。

“报——!”一名“暗影” 密探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密信,“京城,鹰信,甲字 三等。”

陈静之接过,验看 火漆完好,拆开。信是冯保 以特殊渠道 传来,字迹潦草,显是仓促 写成:

“静公 台鉴:京中 剧变。英国公 张辅 联合 成国公 朱勇、镇远侯 顾寰 等十二勋贵,并 都察院 左都御史 刘文焕、礼部 右侍郎 周延儒 等二十七名 文臣,于 今日 大朝 时,当庭 死谏,跪 哭 太庙,言 公 在 江南 ‘ 罗织 大狱,屠戮 士绅,动摇 国本’,请 陛下 下 诏 锁拿 公 回京 治罪。陛下 震怒,当庭 昏厥。摄政王 力排众议,廷杖 领头的 御史 三人,将 勋贵 逐出 大殿。然 群情 汹汹,恐 难 弹压。太后 亦 召 摄政王 入 慈宁宫,垂询 良久,内容 不详。京中 流言 四起,皆 言 公 将 成 第二个 ‘ 来俊臣 ’。宁王 于 南昌 上 《 陈情表 》,言辞 恳切,自辩 清白,并 愿 交还 三护卫 兵权,乞 陛下 明察。其 表 文 已 传抄 天下,士林 多有 称颂 其 ‘ 忠谨 ’ 者。局势 危殆,望 公 速 决。保 顿首。”

陈静之看完,面色不变,只将信纸凑近烛火。火焰吞噬 了娟秀的字迹,化作灰烬,飘散 在带着墨香的空气中。

“跪哭太庙……太后召见……宁王上表……” 他低声重复这几个词,眼中冰寒 一片。英国公 张辅,皇后 的生父;刘文焕,清流 领袖;周延儒,江南士林 在朝中的代言人;还有那个急流勇退、示敌以弱 的宁王……好一招 连环计!以 舆论 逼宫,以 亲情 施压,以 退为进!这是 要将他陈静之彻底钉死 在酷吏 的耻辱柱 上,更要 将江南新政 连根拔起!

“大人!”赵铁 急匆匆闯入,脸色铁青,“刚 收到扬州、常州、镇江 三地急报!昨夜,三地 同时 发生 民变!乱民 冲击 府衙、砸毁 清丈 田亩 的 标桩,殴打 衙役!领头 的声称……声称 是大人 您 逼反 了徐国公,如今 又 要 夺 他们 的 田地,断 他们 的 生路!三地 官员 弹压 不住,请求 派兵 镇压!”

“民变?”陈静之眼神一厉,“可 查清 为首者 身份?”

“正在查!”赵铁急道,“但 据报,乱民 中 混有 不少 江湖 亡命,身手 不弱,且 组织 严密,不似 寻常 百姓!卑职 怀疑,是 有人 幕后 煽动!”

“不是 怀疑,是 肯定。”陈静之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摇曳 的树影,“京城 刚 发难,江南 就 民变,天下 哪有 这么巧 的事。这是 要 让我 内外交困,首尾 不能 相顾。”

他转身,目光 如出鞘 的利剑:“赵铁,你 持 我 令牌,速 调 镇江卫、常州卫 兵马,前往 三地 平乱。记住,只 诛 首恶,胁从 不同。对 真正 的 百姓,以 安抚 为主,开仓 放粮,宣讲 新政 之 利。对 混 在 其中 的 匪类,格杀勿论!另,传令 各府 县,凡 有 造谣 生事、煽动 民变 者,立斩 不赦!家产 充公,田亩 分 与 受灾 百姓!”

“是!”赵铁领命,却又迟疑,“大人,调兵 平乱,恐 更 授 人口实……”

“不调兵,难道 坐视 乱民 攻破 府衙,杀害 官员,劫掠 府库?”陈静之冷声道,“他们 要 的,就是 我 畏首畏尾,坐视 局势 糜烂。我 偏 不 让 他们 如愿。去 办,有 任何 后果,我 一力 承担!”

赵铁咬牙,重重一抱拳:“卑职 领命!定 不 负 大人 所托!” 说罢,转身 大步 离去。

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陈静之走 回案前,提起 笔,蘸 饱墨,在一张 空白的 宣纸 上缓缓 写下 几个名字:

英国公张辅

宁王陈宁

太后

清流会(秋水)

他的笔尖 在“太后” 二字上停留 片刻,又 在旁边画 了一个问号。冯保 密信中“太后召见摄政王良久” 一句,像 一根刺,扎 在他 心头。这位 深居简出、吃斋念佛 的太后,在 这个 节骨眼 上召见 陈显,是 关心 儿子(皇帝陈昊)的身体,还是……另有 深意?

笔尖 移 到“清流会(秋水)” 上,重重 一点,墨迹 晕开,如 一团 化不开 的血。这个 神秘 的组织,像 一条潜伏 在暗处 的毒蛇,每次 即将 抓住 其尾巴 时,它 就 滑 入更深 的黑暗。徐辉祖 死 了,线索 似乎断 了。但 陈静之 隐隐 觉得,“ 清流会 ” 与 京中 勋贵、宁王,甚至……宫中,有着 千丝万缕 的联系。他们 的 目标,绝 不 仅仅 是 扳倒 自己 这个 “ 酷吏 ” 那么简单。

“报——!” 又一名 “暗影” 密探 闪入,气息 微喘:“大人,南京 急信!徐辉祖 世子 徐文爵,有 下落 了!”

陈静之霍然 抬头:“说!”

“三日前,有 一艘 可疑 海船,自 松江 外海 一处 私港 出海,向 南 航行。船 上 有 人 见过 疑似 徐文爵 者。我们 的人 追踪 至 舟山 外海,失去 踪迹。但 据 线报,那 片 海域,常有 一 股 报号 ‘ 混海蛟 ’ 的倭寇 出没。徐文爵 很可能 是 投奔 了 ‘ 混海蛟 ’,意图 从 海路 逃往 倭国 或琉球!”

“混海蛟……” 陈静之眼中 寒光 一闪。这 个 名字,在 徐辉祖 的 账册 中多次 出现,是 东南 沿海 最大 的几股 海寇 之一,与 徐家 有 着 密切 的生意 往来。“好,好 一个徐文爵,倒 是 会 找 去处。” 他冷笑 一声,“传令 浙江 水师 提督 俞大猷,命 他 即日 起,率 所部 战船,封锁 舟山 以 南 至 福建 沿海 各 岛礁、港湾。发 海捕 文书,悬赏 十万两,缉拿 徐文爵!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密探 领命 欲退。

“等等。” 陈静之叫住 他,“再 传 一 道 密令 给 俞大猷:若 发现 ‘ 混海蛟 ’ 巢穴,不必 请示,可 相机 进剿。所 获 贼赃,三 成 赏 与 将士,七 成 充公。我 要 在 三月 之内,看到 ‘ 混海蛟 ’ 的 首级!”

“是!”

密探 退 下。书房 内 重归 寂静。陈静之 走 到窗前,望着 窗外 渐渐 西沉 的落日。天边 晚霞 如血,将 整个 杭州城 染 成一片 凄厉 的红。

内 有 朝中 攻讦、勋贵 逼宫;外 有 宁王 虎视、海寇 接应;暗 处 还 有 “ 清流会 ” 这 条 毒蛇 伺机 而动。江南 的 局势,已 是 一 盘 死局。一步 走错,满盘皆输。

但他 眼中,却 没有 丝毫 惧色,只有 一种 近乎 冷酷 的平静。他 缓缓 摊开 手掌,掌心 中,静静 躺着 那枚 “ 流风印 ”。温润 的玉石,在 夕阳 下泛着 冰冷 的光泽。

“既然 你们 要 下 这 盘 棋,” 他低声 自语,声音 冰寒 如铁,“那 就 看看,是 你们 的 棋子 多,还是 我 的 刀 快。”

他 转身,走 回案前,提笔 蘸墨,在 一张 新 的信笺 上奋笔疾书:

“臣 陈静之 谨奏:江南 事,有 负 圣恩,致 朝议 汹汹,陛下 忧劳。然 徐逆 之罪,罄竹难书;新政 之利,泽被 苍生。今 有 宵小 构煽,愚民 盲从,三地 民变,实 乃 奸人 幕后 主使。臣 已 调兵 平乱,安抚 良善,诛除 首恶。不日 当 有 捷报。然 京中 物议,宁王 上表,恐 非 空穴来风。臣 恳请 陛下、殿下,明察 秋毫,勿 为 浮言 所动。臣 在 江南,一日 未 竟 全功,一日 不敢 言 退。纵 斧钺 加身,亦 九死 不悔。唯 乞 陛下 保重 龙体,殿下 稳 持 朝纲。江南 之 事,臣 必 有 以 报 之。臣 静之 再拜 谨奏。”

写罢,他 取 出钦差 关防,郑重 盖印。又 取 出一 枚 小巧 的火漆 印,在 信封 封口 处烙 下一个 奇特 的纹章——这 是他 与 陈显 之间 单线 联系 的密信 标记。

“来人。” 他扬声 道。

一名亲卫 应声而入。

“这 封 奏本,六百里加急,直送 通政司。这 封 密信,” 他拿起 那 封 烙 了火漆 的信,“用 我们 自己 的渠道,务必 亲手 交到 摄政王 殿下 手中。若 有 失,提头 来见。”

“是!”亲卫 双手 接过 信件,转身 匆匆 离去。

陈静之 重新 坐 回椅中,闭 上眼睛。脑海中,无数 信息、线索、面孔 飞速 闪过。英国公 张辅、宁王 陈宁、太后、“ 清流会 ”、徐文爵、“ 混海蛟 ”……这些 人 与 事,如同 一盘 错综复杂 的棋局,在 他 心中 缓缓 铺开。

良久,他 睁开 眼,眼中 已 是 一片 清明。他 提笔,又 写下 几 封 密信,分别 给 不同 的人:

一 封,给 京城 的 谢安(次辅,陈显 心腹),请 其 在 朝中 联络 清流 中 尚有 良知 的官员,为 新政 发声,反击 勋贵 集团 的攻讦。

一 封,给 南京 的老灰头(大司马,已 奉旨 坐镇 南京),请 其 暗中 调拨 部分 京营 精锐,以 “ 剿匪 ” 为名,向 江西 方向 移动,对 宁王 形成 威慑。

一 封,给 潜伏 在南昌 的“暗影”,命 其 不惜 一切代价,查清 宁王 府 近期 与 外界 的 所有 联系,尤其 是 与 京中、宫中、以及 “ 清流会 ” 的 往来。

一 封,给 浙江 水师 提督 俞大猷,除 追剿 徐文爵、“ 混海蛟 ” 外,更 命 其 严密 监视 沿海 各 口岸,严防 任何 可疑 船只 出海 或入境,尤其 注意 来自 倭国、琉球 的商船、使船。

最后 一 封,他 犹豫 了片刻,还是 写下。收信人 是一个 他 从未 直接 联系 过的名字——冯保 的 义子,司礼监 随堂太监,在 宫中 掌管 部分 典籍 档案 的小太监 黄锦。信 中只 有一句 话:“查 永和 三年 至 八年,宫中 用 ‘ 金粟笺 ’、‘ 乌玉墨 ’ 之 记录,尤其 是 慈宁宫、坤宁宫 用度。有 结果,老 地方 见。”

写毕,他 用 特殊 的药水 加密,待 字迹 干透,才 装入 信封,以 火漆 封好,唤 来最 心腹 的一名 “暗影”,低声 吩咐 了几句。那 “暗影” 点头,将 信 贴身 藏好,悄无声息 地融入 夜色。

做 完这 一切,陈静之 才 长 出 了口气,靠 在椅背 上,感到 一阵 深深 的疲惫。这 场 仗,不 仅 是 在 江南,更 是 在 京城,在 朝堂,在 人心。他 在 明,敌 在 暗。他 每 走 一步,都 有 无数 双 眼睛 在 盯着,无数 只 手 在 推着,想 要 他 跌 入 万劫不复 的深渊。

但 他 不能 退。一步 也 不能。

“大人,”沈炼 的 声音 再次 在 门外 响起,带着 一丝 兴奋,“李茂 招了!”

陈静之精神 一振,坐直 身体:“进 来说!”

沈炼推门 而入,脸上 带着 激动 的红晕:“大人 神机妙算!卑职 以 其 幼子 病情 为 突破口,承诺 若 他 招供,可 保 其 幼子 平安,并 赠 百年 老参 续命。李茂 崩溃,全招了!他 不仅 交代 了徐辉祖 与 宁王 之间 三条 秘密 漕运 路线、五个 交接 地点,还 供出 一个 惊天 秘密!”

“说!” 陈静之目光 锐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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