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4章 世界三十二·你看他雪里红(2/2)
“所以后悔呀。”他抬头,额头抵着她的,“要不,下辈子我早点攒银子?”
“下辈子我当男人,你当姑娘,我攒银子娶你。”
“成。”
两人就这么抱着,站在雪里,戏服湿了一半。梅树上的雪忽然塌了一团,啪嗒落在台上,像鼓槌敲了一下,提醒他们:时间到了。
花书萱先松手,弯腰捡起檀板,拍掉雪:“回去吧,熬姜汤,你嗓子得养着。”
“还养什么,”湛昂然自嘲,“再养就进棺材了。”
“那就进棺材之前,”她回头,眼睛亮得吓人,“再给我唱一场‘惊梦’,唱到‘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你就给我躺下,好好活着。”
湛昂然没答,只伸手,替她拂去眉间雪。两人并肩往台下走,雪地上留下两排脚印,一排深,一排浅,却奇奇地并排,像从小走到老,一次也没分开。
——灯火渐远,雪幕合拢,园子重归寂静。更鼓又响,四更了。
镜头猛地一拉,五十年前的雪夜,轰然倒灌而来。
宣德三年,也是腊月二十七,也是这般大雪。
只是那时的京城,还没“元和”这个年号,皇帝也还只是“宣德帝”。御街东头的“梨雪社”,远没有后来御赐的匾额,只是一间破戏园子,门口挂着褪了色的红灯笼,被风吹得转个不停,像找不到家的游魂。
后门悄悄开了条缝,一个裹着大红斗篷的妇人,牵着一个五岁小丫头,闪身而入。妇人不过三十出头,面容温婉,眉间却锁着一道深深的纹。她低头,替小丫头把风帽拉严,声音压得极低:“阿萱,一会儿不许说话,也不许笑,只许看,知道吗?”
小丫头点头,眼睛却早已忙不过来。她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只觉得什么都新鲜:台上亮得刺眼,台下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空气里混着炭火、松香、胭脂、汗味,像一缸打翻的酱,熏得人直想打喷嚏。她忍住,小手死死攥着妇人的手指,一步一步往台前蹭。
台上正唱《思凡》。一个小尼姑,身穿水田衣,头戴僧帽,帽檐下却露出一张雪团似的小脸,眉眼如画,唇红得像是咬破了樱桃。她唱“小尼姑年方二八”,声音脆生生,像冰糖砸在瓷碗里,叮当作响。唱到“被师父削去了头发”,她忽地抬手,一把扯下僧帽,青丝瀑布般泻下,台下“轰”地一声,炸了锅。
小丫头看呆了,张着嘴,口水差点流出来。妇人却轻轻“啧”了一声,弯腰把她抱起,让她坐在自己臂弯里,声音贴着她的耳朵:“阿萱,你看他——”
台上灯光正好扫过,小尼姑冲台下盈盈一笑,眼角一点泪痣,像墨点飞上去,妖得不像凡人。小丫头屏住呼吸,只觉得心脏“咚咚咚”跳得快要蹦出喉咙。她伸出手指,悄悄指了指台上,声音奶声奶气,却异常认真:“母后,他真好看。”
沈后——也就是妇人——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声音压得极低:“傻丫头,那是男孩子。”
“男孩子?”小丫头瞪大眼,“男孩子怎么能这么好看?”
“因为呀,”沈后蹭了蹭她冻得通红的小鼻尖,“他是唱戏的,唱戏的人,能把天上的仙女借来披在身上。”
小丫头似懂非懂,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像被什么击中。她盯着台上的人影,一眨不眨,直到戏散了,人空了,灯一盏盏灭了,她还趴在沈后肩上,扭着头往回看。
后台门口,小尼姑已经卸了妆,露出本来面目:一个七岁的小男孩,穿着旧棉袄,头发乱糟糟,脸却白得发光。他正帮师父收拾行头,一抬头,正好对上小丫头的目光。他愣了一下,随即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像雪夜里突然蹦出的一只小野猫。
小丫头也笑,挥了挥手,声音软软糯糯:“你唱得真好听。”
小男孩没听清,只看见她嘴巴一张一合,下意识也抬手,冲她晃了晃。两人之间,隔着半尺厚的雪,却像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嗖”地一下,把两颗小心脏串在了一起。
沈后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没说话,只把斗篷裹紧,抱着女儿,快步走入风雪中。雪落在两人肩头,像撒了一层细盐,脚印很快就被填平,仿佛从未出现过。
可花书萱也就是那明知道,她记住了:记住了那盏昏黄的灯,记住了那声“小尼姑年方二八”,也记住了那个眼角有泪痣的小男孩。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师父喊他“烟萝”。
她更不知道,这一眼,会贯穿她此后整整五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