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五日的约法三章(2/2)

是寻找那近乎不可能的归途?

还是在这凡尘中,为这位失去神力、褪去魔阴、白发染墨的前剑首,重新筑起一个名为“生活”的堡垒?

他看着手中那本承载了沉重未来的速写本,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又带着莫名责任的弧度。

而晨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从清晰的光斑拉长成倾斜的光带。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那是唐七叶抛出的关于归途、留下、魔阴身与凡人寿命的巨石投入心湖后,尚未平息的余波。

茶几上,那碗原本冒着热气的白粥早已冷却,表面凝起一层薄薄的膜。

酱瓜和水煮蛋也失去了诱人的光泽,孤零零地躺在碟子里,无人问津。

镜流依旧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姿势几乎没有变过,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冰雕。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却又仿佛穿透了那些钢铁丛林和芸芸众生,投向某个遥远而破碎的过去,或是虚无缥缈的未来。

阳光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一半映着晨光,一半隐在阴影里。

那新生的黑发在额角鬓边倔强地蔓延,与银白的发丝纠缠,如同她此刻混乱而沉重的心绪。

唐七叶靠在门边的墙上,没有离开。

他看着那碗彻底凉透的粥,又看看镜流仿佛被抽空了灵魂般的侧影,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疼和无力感攥紧了他的心脏。

她曾是执剑裂星的罗浮剑首,如今却困在这方寸斗室,承受着存在根基崩塌的剧痛。

他刚才那番“理智”的分析,是否过于残忍了?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压垮空气时,镜流忽然转过了头。

她的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千钧的力道。

淡红色的眼眸不再迷茫,而是恢复了那种穿透性的冰冷,直直地刺向唐七叶。

那目光锐利如昔,却少了之前的纯粹杀意,多了几分深沉的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唐七叶。”

她第一次完整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声音沙哑干涩,却异常清晰,打破了长久的死寂。

唐七叶心头一跳,立刻站直了身体:

“在!剑首大人,您说。”

镜流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仿佛要剥开皮相,直视他灵魂深处的动机。

她沉默了几秒,每一个呼吸的间隔都让空气更凝重一分。终于,她开口,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多日、如同毒刺般的问题:

“汝……为何助吾?”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千钧的份量,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食汝之粟,居汝之室,耗汝之财帛……于汝,有何益?”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冰冷而直接。

这是基于她千年阅历对人性的深刻怀疑。

无缘无故的善意?

在这力量尽失、形同废人的境地?

她绝不相信!

这背后,必然藏着目的!

是觊觎?是利用?还是……更不堪的企图?

唐七叶被她问得一愣。这个问题他其实想过,但从未如此直白地被当事人、还是以这种冰冷审视的语气质问出来。

他张了张嘴,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复杂的理由:同情?好奇?身为玩家的责任感?对她处境的感同身受?甚至是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说不清的……守护欲?

但这些理由,在镜流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虚妄的红瞳注视下,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不够分量。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最直接、最真实、也最“玩家”的念头冲口而出:

“因为……因为您是我最喜欢的角色啊!”

话一出口,唐七叶自己都懵了。

这……这算什么理由?!

太幼稚!太不靠谱了!

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果然,镜流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极致的困惑,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最喜欢的……角色?

这个词在她听来,充满了物化的轻佻和占有意味。

结合她过往在罗浮的某些遭遇,虽然她舍弃了情感,但记忆仍在,一种极其负面的解读瞬间成型。

“哦?”

她的声音陡然降至冰点,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冷、极淡、近乎嘲讽的弧度。

房间里的温度仿佛瞬间下降了好几度。

“原来如此。汝之所图……是这具躯壳?”

她微微昂起下巴,即便坐着,那属于剑首的孤高与凛然威仪依然迫人。

但这份威仪之下,却透出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和……一丝被冒犯的深深屈辱。

“纵使灵力尽失,沦为凡躯,吾亦非任人觊觎、予取予求之物!”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家居服柔软的布料,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那份好不容易因这几日相处而缓和些许的警惕和敌意,瞬间飙升到了!

完了!误会大了!

唐七叶头皮发麻,感觉那把早已消失的昙华剑仿佛又悬在了自己脖子上!

他急得额头冒汗,语无伦次地慌忙摆手解释:

“不不不!剑首大人!您误会了!完全误会了!不是那个意思!绝对不是!”

他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因为紧张,解锁都划错了好几次。

屏幕亮起,他飞快地戳开《崩坏:星穹铁道》的图标,登录账号,手指因为慌乱而微微颤抖。

“您看!您看这个!”

他几乎是扑到镜流面前,把手机屏幕怼到她眼前,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

“是这个!游戏里的您!‘角色’!是这个意思!”

屏幕上,正是《崩坏:星穹铁道》的角色界面。

画面中央,正是那位白发如雪、红瞳似血、身着玄色劲装、手持冰晶长剑的“无罅飞光”——镜流!

立绘精美绝伦,气势凌厉孤绝,正是她全盛时期的模样!

而在角色头像下方,六个象征着命途核心的星魂方块,赫然全部点亮!

散发着璀璨的光芒!

旁边还有等级、行迹、光锥、遗器等等信息,无一不显示着这是一个被倾注了无数心血和资源的、顶配的满命镜流!

“您看!‘镜流’!这是我游戏里的角色!”

唐七叶指着屏幕,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激动和……委屈?

“我!我攒了一年多的星琼!抽卡抽到快吃土了!才把她抽到满命的!她是我最喜欢的角色!没有之一!”

他语速飞快,试图用她能理解的方式解释:

“在那个‘幻境世界’的故事里,您的经历、您的强大、您的……执着,都让我很受触动!虽然知道那只是数据和故事,但我就是……就是喜欢这个‘角色’!”

“所以!那天晚上在便利店看到您……活生生的您!带着伤出现在我面前!我怎么可能不管?!”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和不容置疑的真诚。

“看着自己喜欢的‘角色’——虽然现在知道您是真人了——看着您受苦,受伤,流落到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还失去了所有力量……我要是袖手旁观,我——!”

他喘了口气,看着镜流依旧冰冷但似乎被屏幕上那个熟悉的“自己”以及他那番急切而混乱的表白弄得有些怔然的侧脸,语气终于缓和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认真:

“我帮您,真的没想要什么回报!更不是……不是您想的那样龌龊!我只是……只是不能看着您在我眼前出事!”

“您就安心在这里住下来,好好养伤。身份的问题,生存的问题,我们一起慢慢想办法!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说到做到!只要我有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您饿着!”

“请您……相信我一次,好吗?”

唐七叶一口气说完,感觉心脏还在砰砰狂跳,后背都汗湿了。

他紧张地盯着镜流,生怕她下一刻就暴起伤人,或者彻底封闭自己。

镜流的目光,从唐七叶涨红的脸,慢慢移回到手机屏幕上。

屏幕上那个“自己”,白发如霜,眼神睥睨,剑气凌霄。

那是她曾经的模样,是她力量的象征,是她存在的证明。

而在这个陌生凡人的口中,那只是一个被精心“培养”抽卡、升级的“角色”?

一个寄托了他“喜欢”这种凡俗情感的……虚拟造物?

荒谬感再次如同潮水般涌来。

但这一次,荒谬之中,似乎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她看着唐七叶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急切、委屈、以及近乎笨拙的真诚。

那份为了解释而手舞足蹈的慌乱,那份因为被误解而涨红的脸……这些,似乎不像是伪装出来的。

“喜欢……角色……”

她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手机屏幕,屏幕上那个“镜流”的影像随之晃动。

她似乎在努力理解这种基于“虚拟”而产生的情感投射。

这对于舍弃了七情六欲、一生与剑和复仇为伴的她而言,是全然陌生的领域。

长时间的沉默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之前那种绝望的凝固,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审视和权衡的寂静。

窗外的阳光又偏移了几分,落在镜流交叠于膝上的手上。那双手,曾经握剑能斩断星辰,此刻却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许久,久到唐七叶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镜流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不再冰冷刺骨,而是变成了一种深沉的、带着认命般疲惫的平静,如同风暴过后一片狼藉的海面。

“……吾之力,尽付东流。”

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清晰的自我认知,一字一句,敲打在唐七叶的心上。

“此身……已如废器。”

她用了“废器”这个词,冰冷而残酷地评价着自己失去力量后的状态。

这对于曾经的无罅飞光而言,是比死亡更甚的屈辱宣告。

唐七叶心头一酸,刚想开口安慰,却被镜流抬手制止了。

那动作依旧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仪残余。

“既承汝之庇护,”镜流的目光变得锐利而专注,如同在审视一份契约的条款,“吾等……需立约。”

“约法三章?”

唐七叶立刻反应过来,心中反而松了一口气。肯提条件,就意味着她初步接受了留下的现实,并试图建立秩序。

“然。”

镜流颔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重建规则的决断。

“其一,界域分明,互不侵扰。”

她指向次卧的门,又指向外面。

“此室,为吾之域。非请,汝不得擅入。吾之物品,未允,汝不得擅动。”

“汝之居室、工坊亦为汝之域。吾无事,绝不踏入。”

“此乃根本,违者……”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淡红色的眼眸中闪过的寒光,比任何威胁都更有力。

这是她对私人空间和最后尊严的绝对扞卫。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

唐七叶立刻点头如捣蒜,

“我保证,除非您叫我,或者您在里面有危险,否则我绝不进您房间!我的东西您随便用……呃,除了画稿和电脑,那是吃饭的家伙,当然您也不会碰……”

他意识到自己有点语无伦次,赶紧收住。

镜流对他的保证不置可否,继续提出第二条,语气更加冷硬:

“其二,男女有别,恪守礼防。”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唐七叶,带着强烈的警示意味。

“更衣、沐浴、休憩……诸般私密之时,务必回避。非急难险重,不得有肢体逾矩之触。”

“言语之间,亦需分寸,不得轻佻浪语,行孟浪之举。”

“此界虽风俗……开化,”她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眉头微蹙,“然吾自有吾之尺度,汝需谨记,不得逾越!”

这一条,显然是针对刚才那场关于“觊觎躯壳”的巨大误会。

她在用最明确的条款,划下身体和言语接触的绝对红线。

唐七叶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尴尬又有些委屈,连忙保证。

“剑首大人您放心!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之前是误会!绝对是误会!以后我保证注意分寸!您换衣服洗澡我绝对躲得远远的!说话也一定注意!绝不乱开玩笑!”

他恨不得指天画地自证清白。

镜流看着他窘迫的样子,眼神似乎缓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

她微微颔首,提出了最后一条,也是相对务实的一条:

“其三,行止有矩,互通有无。”

“汝外出、作息有变,需事先告知于吾,免生无谓之忧。”

“吾若有需——如唤汝相助、或需购置何物——亦会明言。”

“日常琐事,可……商议而行。”

她似乎不太习惯“商议”这个词,语气略显生硬。

这一条,是在建立最基本的沟通和协作机制,避免信息不畅带来的麻烦或猜疑。

虽然依旧带着距离感,但比起最初的绝对封闭,已是巨大的进步。

“应该的!应该的!”

唐七叶连连点头。

“我出门买菜办事,一定提前跟您说大概多久回来!您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千万别客气!家里的事情,比如吃什么、买什么,咱们都可以商量着来!”

他感觉这三章虽然严格,但都在情理之中,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清晰明确。

“以上三则,”镜流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再次锁定唐七叶,“汝……可有异议?”

“没有异议!完全同意!”

唐七叶站直身体,表情前所未有的郑重。

“剑首大人,我唐七叶在此承诺,必定严格遵守这三条约定!尊重您的空间、您的界限、您的意愿!如有违背,您……您拿剑砍我都行!”

他一激动,又把游戏里的梗带出来了,说完才意识到她剑都没了,尴尬地挠了挠头。

镜流似乎并未在意他最后那句口误。

她看着唐七叶郑重的表情,又看了看茶几上那碗彻底凉透的粥,沉默了数息。

那漫长的、仿佛在灵魂深处进行着最后权衡的沉默之后,她终于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地点了一下头。

“……善。”

一个字,尘埃落定。

这声“善”,如同冰层解冻的第一声脆响。

它不仅仅是对“约法三章”的认可,更是在经历了归途断绝的绝望、存在根基的颠覆、巨大误会的冲击以及力量尽失的屈辱之后,她最终做出的、一个艰难而沉重的决定——暂时接受这凡尘的庇护,在这陌生的规则下,以“废器”之身,重新寻找活下去的方式。

唐七叶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的冷汗都快把衣服浸透了。

这场艰难的谈判,终于……暂时达成了共识。

他看着镜流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又看看那碗凉粥,试探着问。

“那……这粥都凉透了,我拿去给您热热?”

镜流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阳光落在她黑白交织的发上,一半如雪,一半如夜。

许久,她才淡淡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不必。此温,即可。”

她伸出手,端起了那碗凉透的白粥。

动作依旧有些僵硬迟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拿起勺子,没有犹豫,舀起一勺已经凝滞的米粥,送入口中。

微凉的、带着米香的粥滑过喉咙,滋味寡淡。但对于一个刚刚在精神上经历了山崩海啸的人来说,这或许是一种最朴素的、重新连接现实的方式。

唐七叶没有再劝。

他知道,这位前罗浮剑首,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吞咽下这冰冷而苦涩的现实,也吞咽下那份沉重的、暂时妥协后的平静。

他默默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靠在门外的墙上,他感觉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短短一个上午,心情像坐过山车一样跌宕起伏。

误会、解释、屈辱的宣告、冰冷的约法三章……最后归于那碗凉粥和一声“善”。

养祖宗的道路,果然充满了意想不到的惊险和挑战啊!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解释时冒出的冷汗。

不过,无论如何,一个相对稳定的、有基本规则可循的共处模式,终于算是建立起来了。

虽然规矩森严如铁,虽然前路依旧迷茫,但至少,不再是两眼一抹黑地在深渊边缘试探了。

他听着房间里隐约传来的、极其轻微的勺子碰触碗壁的声响,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如释重负的、又带着点莫名成就感的微笑。

至少,她开始吃东西了。

这凉掉的粥,或许就是迈向“凡人生活”的第一步?

他直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

该去想想中午做点什么有营养又符合“约法三章”的饭菜了。

毕竟,养好这位“废器”祖宗的身体,是当前所有计划的基础中的基础!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唐七叶给自己打着气,脚步轻快地走向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