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坟头的蒿草(2/2)

爷爷的目光落在我额头上,眼神变得有些奇异,

“就印在了你磕破的地方。伤好了,疤留了下来,那图案……竟也像是刻上去的一样,清清楚楚。”

我下意识地伸手,指尖准确地触碰到眉心上方那道微微凸起的疤痕。它的形状确实奇特,线条清晰,构成一个简约而神秘的鸟形轮廓,仿佛一个小小的烙印。虽然早已愈合,但这印记的存在感从未减弱。

“唉,那时候挣工分,”

爷爷的思绪似乎飘远了,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

“人活得比牲口还累。”

“白天在生产队累死累活,晚上饿得前胸贴后背。”

爷爷继续说,用烟锅指了指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红漆剥落的旧暖水瓶,

“那时候大锅饭,家里的铁锅都上交了,更不准自家生火做饭。我就偷偷去后山逮野鸡,运气好能弄到一只。剥了皮,囫囵个儿塞进暖水瓶里,再灌上刚从食堂打回来的滚烫开水,把瓶塞子塞紧实了,就那么捂着。”

他咂咂嘴,仿佛还能回味起那股味道,

“捂上一夜,第二天早上打开,嘿,那肉香就从瓶口往外飘啊!几个孩子馋得围着暖水瓶直打转,口水都快流到地上了。”

他讲得最多的,还是偷豌豆角的事。

“生产队那片豌豆地看得可严实了,四周扎了密实的篱笆,专门派了人带着一条凶神恶煞的大狼狗巡逻。”

“你奶胆子大,心也细。她就专挑晌午头,日头最毒的时候下手。那时候看田的和狗都躲到树荫底下打盹去了,别人也都在歇晌。她就猫着腰,像狸猫似的,悄没声地钻进豌豆地里。那豌豆角刚长成,嫩生生的,剥开青绿的豆荚,里面的豆子饱满水灵,塞进嘴里一嚼,甜津津的,满口清香。”

爷爷说着,烟锅里的烟灰簌簌地掉落在石桌上。

“可有回不凑巧,刚摘了半筐,还没捂热乎呢,那大狼狗‘汪汪’的狂叫声就炸雷似的响起来了!你奶吓得魂都快飞了,撒开腿就跑,慌乱中连脚上那只破布鞋都跑掉了一只……”

“你姑姑小时候,”

爷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颤抖起来,像绷紧的弦即将断裂,

“差点……差点就没了命。”

他抬手用力抹了把脸,仿佛要擦掉那些沉痛的画面。

“那会儿我和你奶都得去挣工分,没办法,就把才几个月大的她放在床上,用被子、枕头围着,想着掉不下来。结果……等邻居大婶听见哭声不对,跑过来喊我们时,她已经从床上滚下来了,半张脸……不偏不倚,正好磕在墙角扔着的一个破铁锅那豁了口的沿子上……”

爷爷的声音哽住了,好一会儿才嘶哑地接下去,

“那血……流了一地啊……小脸都看不清了……”

他大口喘着气,像是那回忆扼住了他的喉咙。

“你奶抱着她,像疯了一样往公社卫生所跑……三里多地啊……她光着脚,脚底板被路上的蒺藜石子扎得都是血口子都不知道……”

如今姑姑右脸颊上那道长长的、颜色浅淡的疤痕还在,像一道无声的印记。而我额头上那个清晰的玄鸟疤痕,仿佛隔着时空与之呼应。奶奶生前给我们讲故事时,总爱用她那双粗糙得像砂纸般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充满怜惜地摩挲着我额头上那个奇特的印记。

“你们俩啊,”

她常常叹着气说,目光在我和姑姑的疤痕间流转,

“都是从阎王爷手指头缝里硬抢回来的命。”

夜色渐深,葡萄架浓密的枝叶在地上投下纵横交错、不断拉长的黑影。晚风带来远处田野的气息。我想起最后一次和奶奶通电话,她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惯有的慈祥和不舍:

“木生啊,外面的事忙完了……就早点回来……”

可还没等到我回去,她就悄无声息地走了。

突然,我像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愣在原地。爷爷刚才讲的那些故事——关于姑姑抱我摔跤磕破头,关于暖水瓶焖野鸡,关于奶奶偷豌豆角跑掉鞋,关于姑姑幼时摔在锅沿上……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转折,甚至他说话时停顿的节奏,都和奶奶生前无数次讲给我听的一模一样!从前奶奶坐在葡萄架下,絮絮叨叨地讲这些陈年旧事时,爷爷总是默默地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偶尔咧开缺了门牙的嘴笑两声,却几乎从不插话。原来这些故事,早已像老树的年轮,一圈一圈,深深地刻进了他的心里,被他无声地咀嚼、反刍了无数遍。

第二天傍晚,西边的天空只剩下一抹暗淡的橘红,白天的燥热被晚风吹散了些许。我独自一人,沿着熟悉又陌生的田埂小路,走向那片沉寂的坡地。高高的蒿草在晚风中起伏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低语。当年给奶奶起坟时挖走泥土留下的那个大坑,如今也已被茂密的野草覆盖,看不出原来的痕迹。我蹲在坟前,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坟头上那带着凉意、略显板结的泥土。恍惚间,奶奶那一声声带着急切、带着宠溺的呼唤——“木生”、“木生”——仿佛又穿透了时光的尘埃,混着记忆中那些永不停歇的夏日蝉鸣,在我耳边嗡嗡地、执拗地回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