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贾政去世(2/2)
他紧抓着王夫人的手松开了,目光重新变得涣散,望向虚空,仿佛穿透了这破败的屋顶,看到了遥远的、贾家曾经的赫赫扬扬。
他嘴唇微微翕动,转向早已哭成泪人、浑身发抖的王夫人,声音低得几不可闻:“……照……照顾好……他……俭省……度日……将来……若……若能……迁回……祖坟……傍着……老太太……”
话语未尽,戛然而止。
他头一歪,眼睛依旧半睁着,望着那虚无的远方,最后一口气,散了。
屋内死寂了一瞬。
随即,王夫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老爷——!!!”
她猛地扑到贾政身上,摇晃着他尚有余温的身体,哭得肝肠寸断,“你怎么就丢下我们去了啊!你让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啊!老爷啊……”
玉钏儿、周瑞家的以及闻讯赶来的几个老仆,也齐齐跪倒在地,放声痛哭。
悲声瞬间充满了这间狭小破败的屋子,穿透薄薄的窗纸,融入外面呼啸的寒风里。
贾宝玉呆呆地跪在原地,看着父亲再无生息的脸,看着母亲崩溃的哭喊,听着满屋的悲声。
他脸上泪水纵横,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无法承受这巨大的变故。
他张了张嘴,想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痛苦的、被压抑的咯咯声。
他猛地俯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父亲的死,像一记最沉重的警钟,敲碎了他用麻木和放纵构筑的外壳,将血淋淋的现实和责任,硬生生塞进了他空洞的魂灵里。
天,真的塌了。
---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便越过高墙,传入了煊赫崭新的陆府。
彼时,黛玉正与宝钗、探春等在暖阁里做针线,屋内熏笼暖香,笑语晏晏。
当一个管事媳妇小心翼翼地将消息禀告时,仿佛一阵寒风骤然卷入,瞬间冻僵了所有的声音和动作。
林黛玉手中的针线“啪”地一声掉在绣绷上。
她脸色倏地煞白,毫无血色,那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怔怔地望着那媳妇,仿佛没听清,又仿佛听清了却无法相信。
“……你……你说什么?”她声音微颤,带着一丝侥幸的祈求。
“回林姑娘,西院……不,是原先政老爷一家赁居的南城那边传来消息,政老爷……已于昨夜……病故了。”
管事媳妇低着头,声音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黛玉身子晃了晃,一旁的紫鹃连忙扶住。
她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
纵然贾政待她不算亲厚,纵然贾家负她良多,但那毕竟是她的亲舅舅,是母亲贾敏的兄长,是她幼时初入贾府时,曾给过她些许庇护的长辈。
更重要的是,他的离世,仿佛彻底斩断了她与过去那个“贾府”最后一丝微弱的联系。
那些承载了她所有欢笑与泪水的岁月,那些与她血脉相连的人,正在一个个离去,一种物伤其类的巨大悲凉攫住了她。
贾探春的反应更为激烈。
她猛地站起身,眼圈瞬间红了,强忍着泪意,声音却带着哽咽:“老爷……他……他怎么就……”
那是她的生父!
纵然父女情分淡薄,纵然他曾因赵姨娘之故对她多有忽视,可血脉亲情,岂能轻易割舍?
她想起父亲古板面容下偶尔流露的关切,想起他对自己诗书的夸赞,心中痛楚难当。
她背过身去,肩膀微微抽动,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的脆弱。
薛宝钗虽也面露戚容,叹息一声,但尚能维持镇定。
她放下针线,走到黛玉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柔声安慰:“林妹妹,快别伤心了。政老爷久病缠身,如今……也算是解脱了。你身子弱,经不得这般悲痛。”
又对探春道:“三妹妹也节哀。如今那边定然忙乱,我们……总得尽些心意。”
史湘云闻讯赶来,一进门就红了眼眶,拉着黛玉的手:“林姐姐……”
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言语如此苍白,只能陪着落泪。
就连平日淡漠的惜春,也沉默良久,手中捻动的佛珠停顿了片刻,低低念了声佛号。
暖阁内先前那份安乐祥和的气氛荡然无存,被一种沉郁的悲伤所取代。
她们虽已身在陆府,开启了新的人生,但根须深处,仍与那个已然崩塌的旧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贾政的死,像一块投入湖面的巨石,在每个人心中都激起了深浅不一的涟漪。
薛宝钗作为当家奶奶,很快冷静下来,吩咐道:“去备一份厚重的奠仪,以府里的名义送去。再……以我们姐妹几个的私谊,另备一份。挑几个稳妥的婆子过去帮忙料理丧事,看看那边有什么短缺的。”
她安排得井井有条,却也无法完全掩饰眉宇间的那一丝物是人非的感慨。
黛玉靠在窗边,望着窗外陆府花园中依旧生机勃勃的秋菊,泪水止不住地流。
她想起初入荣国府时,那个端坐在荣禧堂上、不苟言笑的二舅舅;
想起宝玉挨打时,他震怒又失望的脸;
想起家族败落时,他瞬间佝偻的脊背……如今,一切都成了过往。
“旧巢已是他人筑,风雨飘摇各东西……”
她低声吟道,声音凄婉,如同秋夜寒蛩,诉说着无尽的沧桑与悲凉。
紫鹃默默递上温热的帕子,心中也充满了酸楚。
她知道,姑娘伤的,不仅是政老爷,更是那随之彻底湮灭的一个时代,和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混合着甜蜜与痛苦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