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决裂(2/2)
他认为自己找到了痛苦的根源——是林妹妹和云妹妹的告发,才引来了这场无妄之灾!
她们看不起他了,厌恶他了,所以要借老爷的手来整治他!
“枉我平日将她们视作知己……她们竟如此对我!”
宝玉心中恨恨地想,一股邪火直冲顶门,“我定要去问个明白!”
他挣扎着就要起身,牵动伤口,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二爷,您这是要做什么?伤得这么重,可不能乱动啊!”
“放开我!我要出去!”宝玉红着眼睛低吼。
“二爷,您要去哪儿啊?老爷才刚息怒,您再出去,岂不是……”另一个丫鬟也哭着劝道。
“我去哪儿不用你们管!”
宝玉猛地甩开她们的手,不顾背上撕裂般的疼痛,强行撑起身子,胡乱套上一件外衫,就要往外走。
他此刻被怨愤冲昏了头脑,只觉得若不找黛玉问个清楚,他就要被这口气憋死了。
几个小丫鬟拦他不住,又不敢声张,只得眼睁睁看着他踉踉跄跄地出了怡红院,往东边与陆府相邻的角门走去——那是如今通往旧日大观园的唯一途径。
守门的婆子见是宝玉,又见他形容狼狈,面色狰狞,吓了一跳,还未及阻拦,已被宝玉一把推开,径直闯了过去。
一墙之隔,恍如两个世界。
陆府这边,春光明媚,花木扶疏,几个小丫鬟正在假山边嬉笑玩闹。
见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面色苍白的男子闯进来,都吓得惊叫起来。
宝玉也不理会,凭着记忆,径直往潇湘馆方向冲去。
恰巧今日黛玉因心中郁结,未曾出门,只在潇湘馆窗下看书解闷。
紫鹃在一旁做着针线。
忽听得外面一阵骚动,紧接着,竹帘被猛地掀开,贾宝玉如同一个失控的幽魂般闯了进来!
黛玉和紫鹃都吓了一跳。只见宝玉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眼窝深陷,眼中布满了血丝和一种疯狂的执拗,背上衣衫隐隐透出血迹,整个人看起来既可怜又可怖。
“宝……宝玉?你怎么来了?你这……这是怎么了?”
黛玉放下书,站起身,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她虽那日与他争吵,但见他这般模样,心中仍是一紧。
宝玉死死盯着黛玉,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嘶哑地质问:“林妹妹!我且问你,我吃酒赌钱的事,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去告诉老爷太太的?!”
黛玉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来意,那张原本带着些许关切的俏脸,瞬间冷了下来,变得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书,眼神清冷如秋夜之月,带着一种彻骨的失望和疏离。
“宝玉,你闯到我这里来,便是为了问这个?”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
“是不是你?!”
宝玉逼近一步,眼神咄咄逼人,“那日只有你和云妹妹看见!若非你们告状,老爷怎会知道得那般清楚?怎会下死手打我?!林黛玉,我自问待你不薄,你何苦如此害我?!”
“我害你?”
黛玉气得浑身发抖,眼圈瞬间红了,却倔强地不让眼泪落下,“贾宝玉!你扪心自问,我林黛玉是何等样人?我会行那等背后告密、搬弄是非的小人之举?
那日见你那般模样,我与云儿只有痛心、失望!何曾想过要借此害你?你……你竟如此想我?!”
她的声音带着颤音,充满了被冤枉、被辜负的痛楚。
这时,得到消息的史湘云和薛宝钗也匆匆赶了过来。
湘云一进门,看到宝玉这副兴师问罪的架势,顿时火冒三丈,指着宝玉道:“二哥哥!你疯了吗?跑到林姐姐这里来撒什么野?
你自己做下那等没脸的事,挨了老爷的打,不思反省,倒来怪我们?我们告状?呸!我们都嫌脏了嘴!”
宝玉正在气头上,见湘云也来了,更是认定了是她们二人合伙,怒道:“不是你们还有谁?那日之后,老爷就知道了!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你们如今是攀了高枝,看不起我这落魄之人了,便恨不得我死了干净,好让你们清静,是不是?”
“你……你胡说八道!”
湘云气得跳脚,“我们若真要害你,当日在那街上就嚷得人人都知道了!何必等到今日?
你自己行为不端,露了行迹,被下人看见禀告了老爷,倒来冤枉我们!宝玉,你真是昏了头了!”
薛宝钗相对冷静,她拦住激愤的湘云,走到宝玉面前,神色凝重,语气沉痛:“宝兄弟,你冷静些。林妹妹和云妹妹断不是那样的人。
此事……恐怕是外头伺候的人嘴不严,传到了政老爷耳中。你此刻不该来这里质问姐妹,而是该好好想想,为何会行差踏错,惹得长辈如此伤心动怒。”
“我想?我想什么?”
宝玉惨笑一声,目光扫过黛玉冰冷的脸,湘云愤怒的眼,宝钗担忧的眉,只觉得全世界都在与他为敌。
“你们一个个都来教训我!都觉得我错了!是,我是错了!我错在生在这家里!错在认识了你们!若没有这些牵绊,我何至于如此痛苦!何至于要靠那些玩意儿来麻痹自己!”
他状若疯癫,言语混乱,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外界:“你们口口声声为我好,可知我过得是什么日子?你们在这里风光依旧,可我的心却如同在油锅里煎炸。”
宝玉瞪着黛玉,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那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听着湘云连珠炮似的斥责和宝钗苦口婆心的规劝。
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所有的声音都化作了一根根利刺,扎得他体无完肤。
“为我好?哈哈,为我好……”
宝玉踉跄着后退一步,背上的伤口因他剧烈的动作而崩裂,鲜血渗出,染红了浅色的外衫。
他却浑然不觉疼痛,只指着她们三人,嘶声道:“你们谁真正明白过我?谁又真正在意过我快活不快活?父亲要我光宗耀祖,母亲要我稳妥安分,你们呢?你们要么劝我上进,要么怪我堕落!
可你们知不知道,那八股文章,那经济仕途,于我而言,不过是沽名钓誉的钓饵,锢溺人才的牢笼!我宁愿在那醉乡赌坊里得片刻麻木,也不愿在那虚伪的牢笼里煎熬一世!”
他这番话,与其说是辩解,不如说是绝望的宣泄。
黛玉听着他惊世骇俗的言论,看着他近乎癫狂的神态,心中五味杂陈。
她素知宝玉厌恶仕途经济,却不知他内心痛苦至此。
她本想反驳,想告诉他纵然不喜,也不该自暴自弃,更不该沉溺于那等肮脏之地。
可看到他背上刺目的血迹,看到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痛苦,那些话便哽在喉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剩下一片冰凉的悲哀,为她自己,也为宝玉。
他们,终究是走上了两条再无法交汇的路。
湘云却听得柳眉倒竖,怒道:“二哥哥,你真是越说越不成话了!什么牢笼,什么钓饵?哪个世家子弟不是这般过来的?偏你就金贵,就受不得这点‘煎熬’?
你口口声声说我们不明白你,你又何尝体谅过老爷太太的苦心,体谅过这偌大家业的艰难?
你只顾自己快活,可想过你肩上担着多少干系?你如今这般行径,与那败家的纨绔子弟有何分别?!”
“云丫头!”
宝钗见湘云话说得重了,忙出声制止,又转向宝玉,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不容置疑的规劝:“宝兄弟,云妹妹话虽直了些,理却不差。人生在世,岂能事事随心?便是不喜,责任所在,亦当勉力为之。
你这般放纵,伤害的是自身,痛心的是长辈,寒心的是……是我们这些盼着你好的姐妹。
听我一句劝,回去好好养伤,静思己过,向老爷太太磕头认错,往后收心敛性,方是正理。”
“正理?你们的正理,就是我的绝路!”
宝玉惨然一笑,目光最后定格在黛玉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言,有怨,有恨,有不甘,更有一种彻底心死后的灰烬之色。
“林黛玉,史湘云,薛宝钗……好,好得很!从今往后,我贾宝玉是死是活,是人是鬼,都与你们再无干系!
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只愿你们日后攀了那高枝,莫要忘了今日是如何将我逼至这般田地的!”
说罢,他猛地转身,因动作太大,牵动伤势,又是一阵摇晃,几乎栽倒,但他硬是撑住了,头也不回,踉踉跄跄地冲出了潇湘馆。
黛玉望着他决绝离去的背影,那背影在斑驳的竹影中显得如此单薄而狼狈,却又带着一股不惜与全世界撕裂的狠绝。
她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喉头腥甜,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向后倒去。
“姑娘!”紫鹃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扶住。
“林姐姐!”湘云和宝钗也吓了一跳,围拢过来。
黛玉靠在紫鹃怀里,面色灰败,双眼紧闭,两行清泪终是忍不住,顺着眼角无声滑落,浸湿了衣襟。
她知道,有些东西,就在今日,就在此刻,彻底地碎了,再也拼凑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