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扬帆起航(2/2)
张志军则一直沉默地听着,黝黑的、带着农村青年特有质朴气息的脸上,表情凝重。当林知微提到“农村”、“基层”、“低成本”这些字眼时,他的眼神明显动了动,像是被触动了内心最深处的那根弦。他想起了老家那个只有几间土坯房的卫生所,想起了里面寥寥几种落着灰尘的药品,想起了乡亲们为了看一个简单的头疼脑热,不得不翻山越岭、走上几十里山路的艰辛。“林同学,”他抬起头,目光朴实而真诚,带着一种厚重的力量,“我觉得你这个想法,很实在。或许……或许真能帮到老家的人,帮到像俺爹俺娘那样的人。算我一个吧,”他顿了顿,像是在承诺,“需要出力气、跑腿的活儿,搬运东西、清洗器械,都我来。”
小小的、仅有三个人的项目组,就在这棵老槐树的见证下,悄然成立。一种基于共同目标感和彼此信任的、淡淡的战友情谊,开始在三人之间无声地流淌。他们被分配在生物化学教研室一个靠窗的角落,地方不大,堆放着一些闲置的、蒙着薄尘的旧离心机、玻璃器皿箱和几个写着不明试剂名称的纸箱。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属于实验室特有的试剂气味。但比起那个四面漏风、冬冷夏热、需要时刻提防被人发现的废弃工具棚,这里已然是天堂——至少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虽然陈旧却稳固的木质书桌,可以安稳地放置实验记录本和参考资料;有了稳定的水电供应,不必再为天黑无法操作或者找不到水源发愁;更重要的,是有了名正言顺使用那些基础试剂的资格,不必再像过去那样,需要绞尽脑汁地去寻找替代品,或者冒着风险“借用”少量。
林知微带着两位新组员,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彻底清扫了这个属于他们的“根据地”。他们将闲置设备归类堆放整齐,用抹布仔细擦干净了桌面和那扇可以望见外面一角天空的窗户。明亮的光线毫无阻碍地照射进来,将这个小小的角落映照得焕然一新。随后,她将在那个秘密工具棚里积累的所有关于薄层析技术的实践经验,包括如何选择相对合适的替代材料、铺板的关键技巧与注意事项、不同显色剂的配比尝试及其优缺点、以及操作过程中可能遇到的种种常见问题与应对方法,都毫无保留地、耐心细致地分享给刘慧兰和张志军。她亲自示范,如何利用那有限的、需要精打细算的经费,精确计算并购买最必需的几种化学试剂;如何将一块普通的窗玻璃,细致地清洗、打磨边缘,处理成合格的薄层板基底;如何用最简陋的毛细管、自制的展开槽,完成点样、展开、显色这一系列看似简单却暗含玄妙的操作。
然而,工作的推进,远不如打扫卫生那般顺利。正如评审委员们所尖锐质疑的,替代材料那令人头痛的不稳定性,是他们面临的最大拦路虎。同一批用石膏和羧甲基纤维素钠混合铺制的板材,仅仅因为环境湿度的细微变化、或者搅拌手法与时间的微小差异,其分离效果就可能天差地别,有的分离清晰,有的则模糊一片;那些依靠常见化学品自配的显色反应,对温度、溶液ph值敏感得如同任性的孩子,今天重复成功的条件,明天就可能完全失效,得不到任何显色信号。挫折和失败,成了他们实验室生活的家常便饭。有时忙忙碌碌一整天,小心谨慎地制备了十几块板,进行了无数次点样展开,最终却得不到一组可靠、可重复的数据,所有的努力仿佛都付诸东流。刘慧兰偶尔会对着那些显色失败或者斑点拖尾严重的板子,露出难以掩饰的气馁和焦虑,眼神黯淡;张志军则习惯性地紧锁眉头,沉默不语,用他那双原本更适合摆弄农具的、粗壮的手指,格外小心翼翼地去拿取、摆放那些脆弱的玻璃板,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弄坏了这些承载着大家心血的薄片。
每当这时,林知微总是第一个拿起那本厚厚的、已经开始密密麻麻记录下无数失败与少数成功的实验记录本,对照着失败的现象,蹙眉凝神,仔细分析各种可能的原因——是这一批采购的石膏纯度有问题?是这两天突然升温影响了展开剂的挥发性?还是某个操作步骤,比如点样的量、展开的时间,在无意中出现了细微的偏差?她会提出新的、或许是调整配方比例、或许是改变环境条件、或许是改进操作手法的尝试方向,用平静而坚定的语气鼓励大家:“没关系,失败是常态,成功才是意外的惊喜。我们至少又排除了一个错误的选项,离最终的目标,理论上就更近了一步。”她将在那个孤独的工具棚里练就的、如同野草般顽强的韧劲,和从【文明传承图鉴】中获得的、对问题本质往往能一针见血的更深层理解,潜移默化地转化为带领这个小小团队在迷雾中前行的力量与智慧。她不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她有了需要去负责、去带领、去鼓舞的同伴,这让她肩上的担子陡然沉重了许多,却也让她在面对重重困难时,内心那份必须走下去的信念,愈发坚定不移。
就在项目组在磕磕绊绊中艰难前行,刚刚看到一丝微弱曙光的时候,一个周六的下午,林知远像一阵清爽的风,从北工大一路奔波而来。他穿着那件洗得有些发白、却干净整洁的蓝色运动服,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被太阳晒得微黑的脸庞上,笑容却像毫无阴霾的晴空一样灿烂耀眼。他手里还拎着一个旧网兜,里面装着两个红彤彤、看着就让人欢喜的苹果。
“姐!”他站在林知微宿舍楼下,毫不顾忌地高声喊道,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活力,引得路过的几个女生纷纷侧目,投来善意的微笑。
林知微闻声从楼上快步下来,看到弟弟熟悉的身影,连日来积压在眉宇间的疲惫和紧张,仿佛瞬间被这温暖的亲情驱散了不少。姐弟二人在校园里寻了一处僻静的石凳坐下,浓密的树荫为他们遮挡了午后有些灼热的阳光。林知微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也带着些许挥之不去的疲惫感,向弟弟详细讲述着项目最终获批的喜悦,组建团队时的小心翼翼与最终成组的欣慰,以及目前遇到的那个如同跗骨之蛆般、困扰着他们进展的最大难题——材料体系那令人捉摸不定的不稳定性。
林知远认真地听着,嘴里“咔嚓咔嚓”地啃着清脆的苹果,一双酷似姐姐的明亮眼睛却滴溜溜地转动着,像是在脑海里飞速地构建着某种模型。听完姐姐带着些许苦恼的诉说,他若有所思地放下吃了一半的苹果,用手比划着说:“姐,我听你这么说,你们这就像是在搭一个特别精细、特别复杂的木头架子,”他手指在空中虚拟地构架着,“每一根木棍——就是你用的那些替代材料——自个儿都不太标准,粗细不均,弯直不一。那你们现在,是不是就得不停地修每一根木棍,指望把它们都修得一般齐整?这得多费劲啊!”
弟弟的比喻总是那么形象而质朴,带着工科生特有的、从实体出发的思维方式。林知微不由得被逗笑了,心底因为实验不顺而淤积的那点烦躁,也似乎在这笑声中消散了不少:“是啊,我们现在就像你说的,主要就是在不停地修修补补这些‘木棍’,希望能找到一个让它们看起来、用起来都相对稳定的组合。”
“那,”林知远眼睛蓦地一亮,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关键点,他拿起那个苹果核,指着连接果肉与果核的部分,“有没有可能,换个路子?不光是死磕着修每一根不标准的木棍,而是想办法给这个整个木头架子,找一个更稳当、更平整的‘地基’?或者,在那些木棍连接、咬合的关键地方,加点特别的‘胶水’什么的,让它们就算本身不太规整,也能被粘合得更牢、更稳当?就像我们金工实习的时候,有些零件加工出来公差大了,配合松旷,老师傅就会在连接处加个薄铜皮做的垫片,或者用特定的方式铆接、固定一下,哎,整个系统运转起来就稳当多了!”
“地基”?“胶水”?垫片?固定方式?
林知微彻底怔住了,仿佛一道极其明亮的灵光,猝不及防地劈开了她脑海中那片被反复失败所笼罩的迷雾!她一直以来,思维都深深地陷入了一个定式——那就是不断地优化“木棍”(替代材料)本身的性质,纠结于每一种材料的纯度、颗粒细度、化学反应活性,期望着能找到一种“完美”的替代品。却从来没有跳出这个框架,从更宏观的“系统”角度去思考问题!为什么不能从整体结构上入手,设计一个更合理的、能够自动补偿或抵消部分材料波动的展开槽或点样装置(这或许就是“地基”)?或者,为什么不能主动地去寻找一种简单易得、成本低廉的化学或物理稳定剂(这或许就是“胶水”),让它像桥梁或者粘合剂一样,改善不同材料界面之间的相容性,提升整个薄层系统的稳定性和抗干扰能力?
这个突如其来的、跳出盒子的想法,让她豁然开朗,眼前仿佛展现出一条全新的、未曾探索过的路径。项目的方向和思路,似乎可以借此向前大大地拓展一步,不再仅仅局限于材料本身的修修补补,而是可以上升到“系统集成优化”的更高层面!她激动地一把抓住弟弟的胳膊,用力拍了拍他结实的肩膀:“知远!你这脑子到底是什么构造的?这个想法简直太好了!‘地基’和‘胶水’!你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可能非常重要的思路!太谢谢你了!”
林知远被姐姐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嘿嘿地笑了起来,抬手挠了挠自己浓密的黑发:“我就是随便瞎琢磨的,顺口一说,能帮到你就最好了!”
姐弟俩又兴致勃勃地聊了些各自的校园生活,林知远说起他们正在学习的机械原理多么枯燥又多么有趣,说起去工厂实习时闹出的笑话和看到的“大世面”,欢声笑语如同清脆的风铃,在林荫下回荡,驱散了林知微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紧张与焦虑。亲情,永远是她最温暖、最可靠的港湾,和最坚实的后盾。
送走脚步轻快、背影充满活力的弟弟之后,林知微怀揣着这份由亲情点燃的新希望,脚步轻快地返回宿舍楼,脑海里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构思着第二天该如何与刘慧兰、张志军讨论这个极具启发性的新思路。然而,她刚走到宿舍楼下,还没来得及踏上台阶,门房那位总是戴着老花镜、态度和蔼的大爷就从窗口探出头来,叫住了她:“林知微同学,有你的信,看着像是老家来的。”
是李卫国村长的信。林知微心中立刻涌起一股暖流,夹杂着对家乡和乡亲们的思念。她几乎是带着一种雀跃的心情,接过了那封边缘有些磨损、带着长途跋涉痕迹的信封。回到略显拥挤却温馨的宿舍,坐在自己靠窗的下铺床边,她小心地、带着几分虔诚地拆开信封,展开了里面薄薄的信纸。信的内容前半部分一如往常,是村长那带着乡土气息、不太讲究文法的问候和叮嘱,询问她和知远在大学里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学业是否跟得上,反复嘱咐他们一定要注意身体,好好学习,不要挂念家里。字里行间透出的,是长辈最朴实无华的关切,让她眼眶微微发热。
然而,她的目光在触及信纸末尾那几行字时,脸上的笑容和眼中的暖意,一点点凝固了。村长的笔迹在这里变得略显潦草,仿佛是在一种犹豫的、甚至带着些许不安的情绪下写就的:
“……最近县里来了几个外地人,穿着打扮挺讲究,料子看着就好,不像本地人,也不像常见的干部。他们好像在打听什么事,围着公社和卫生所转悠,具体说不清,但俺隐约听到他们跟人闲聊时,提到什么‘土法子’检测、‘简便方法’之类的话,还特意跟人问起过你的名字,说你是在京城学医的高材生,脑子活络,弄出了些新奇玩意儿。不知是不是你在学校做了什么,引起了外面什么人的注意?俺这心里总觉得有点不踏实。出门在外,凡事多留个心眼,保护好自己,平平安安最要紧……”
信纸从林知微微微颤抖的指间滑落,轻飘飘地掉在印着淡雅小花的床单上。她脸上刚刚因为弟弟来访和项目新思路而焕发的神采,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骤然而至的冰冷与僵硬。一股莫名的、带着诡异寒意的凉气,顺着她的脊椎悄然爬升,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剧烈的冷颤,连手臂上都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外地人?穿着讲究,料子好?打听“土法子”检测?还清晰地提到了她的名字?
她第一个本能般想到的,就是孙静——那个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笑意、眼神却锐利得能洞察人心、出身不凡的室友。是她吗?是她把消息,或许是当作趣闻,或许是别有目的,透露给了她那个拥有广泛人脉和资源的家庭?进而引来了这些所谓的“外地人”?那么,这些“外地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是出于单纯的学术好奇,或者是对新奇事物的仰慕者?还是……像于教授偶尔提及的、或者她隐隐预感的那样,是某些对新技术、新方法嗅觉敏锐的企业或研究单位的人员?抑或是,有着其他更复杂、更难以揣测的目的的存在?
项目才刚刚步入正轨,还在泥泞中艰难跋涉,远未到开花结果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却似乎因为她这微不足道的探索,而泛起了她不了解、也无法掌控的隐秘涟漪。成功的喜悦和崭新的希望还未在心头完全散去,这新的、来自未知方向的、带着几分阴郁色彩的阴影,却已如此突兀地、悄无声息地迫近,如同夏日暴雨前悄然汇聚的乌云。
林知微下意识地走到窗边,用力推开了窗户。楼下,校园依旧熙熙攘攘,抱着书本的学子匆匆走过,篮球场上传来阵阵欢呼,年轻的脸上洋溢着这个时代特有的、充满希望的热情。她亲手点燃的、那束名为“微光”的梦想火苗,刚刚获得了些许燃料,试图倔强地照亮一方属于自己、也渴望能惠及他人的小小天地,却似乎也在同时,不可避免地引来了暗处不明意味的注视。前路依旧漫长,布满了已知和未知的险阻,而风,似乎要从另一个方向吹来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将那股从心底渗出的寒意强压下去,清澈的眼眸中,重新凝聚起一如既往的坚定与韧性。无论来的是什么,无论前方是坦途还是更深的荆棘,她都必须,也必然会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