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淬炼(1/2)
春意渐深,京北医科大学的梧桐树终于披上了一层柔嫩的绿纱,阳光也带上了切实的暖意,透过新生的叶片,在校园的小径上洒下斑驳晃动的光点。迎春花和连翘抢在绿叶之前,爆出满枝金黄,点缀着经过一冬沉寂的园子。然而,林知微的生活节奏却如同上了发条,愈发紧凑得让人透不过气,几乎感觉不到季节更迭带来的闲适。她像一只被无形鞭子抽打着的陀螺,在几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高速穿梭,努力维持着一种极其消耗心力的、微妙的平衡。
于教授负责的地方病水质调查项目如期启动。林知微作为项目组里唯一一个低年级的临时助手,被分配到的任务确实如于教授事先提醒的那般,繁琐、基础,甚至可以说是枯燥——堆积如山的、来自不同县域的水样需要逐一登记、编号、贴签;然后是无休止的过滤,看着浑浊的水体在滤纸上慢慢变得澄清;接着是静置沉淀,观察是否有肉眼可见的悬浮物;最后,才是使用实验室里最常规的比色管、ph试纸、以及一些简单的显色试剂,进行ph值、浊度、以及硝酸盐、氟化物等有限几个指标的初步测定。这工作毫无技术上的挑战性,更像是一种对耐心、细致和体力的极限考验。一天下来,常常是腰酸背痛,手指被水泡得发白起皱,鼻腔里也仿佛永远萦绕着那种来自不同水域的、混合着泥土和矿物质的气味。
但她没有任何怨言,反而将其视为一种宝贵的淬炼,一种将书本知识与现实问题连接起来的必要过程。她严格按照操作规程,一丝不苟地重复着每一个步骤,记录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数据,字迹永远保持工整清晰,仿佛那不是简单的记录,而是一件件需要精心对待的作品。她更像一个无声的影子,仔细观察着项目组里那些研究生师兄师姐们如何设计实验方案、如何运用统计方法分析庞杂的数据、如何在组会上围绕一个异常结果激烈而有序地讨论。她像一块干燥了太久的海绵,终于遇到了水源,贪婪地、悄无声息地吸收着正规科研训练的每一个细节,从移液管的使用技巧,到实验记录的逻辑编排,甚至是如何高效地查阅文献。她甚至主动承担了清洗大量实验器皿的额外工作,只为了能更长时间地留在实验室,浸泡在那严谨、专注而又充满探索欲的氛围里,感受那种为了解决一个真实问题而凝聚起来的力量。
于教授偶尔会踱步过来,沉默地站在她身后,看她操作移液管时是否平稳,看她记录数据时是否专注,或者随手翻看一下她记得密密麻麻的数据本,从不多发表评论,甚至连一个表情都吝于给予。但那道平静而锐利的目光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沉重的督促。林知微知道,这是她证明自己价值、赢得信任和更多机会的关键阶段,她不能有丝毫懈怠,必须把每一件小事都做到极致。
与此同时,她的“秘密事业”也进入了更加艰难和孤独的攻坚阶段。工具棚依旧是她的主战场,那里没有实验室的明亮整洁和先进设备,只有昏黄的烛光、斑驳的墙壁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霉味。在于教授项目组的工作,给了她新的灵感和参照标准。她不再满足于早期那种仅仅“检测出”杂质的定性水平,开始尝试将一些规范的、哪怕是极其粗略的定量概念引入她的简易方法中。比如,她不再仅仅记录“有斑点”或“无斑点”,而是试图通过反复比对斑点的大小、颜色的深浅和形状,建立一个粗糙的、分等级的“半定量”判断标准——“微量”、“中量”、“大量”。她捡来项目组废弃的、有些磨损和污渍的比色卡,清洗干净,然后在空白处,用不同浓度的红蓝墨水,极其耐心地、一点点地绘制出属于自己的、用于比对显色结果的简易“标准色阶”。
这个过程极其困难,充满了无力感。手工制作的薄层板,每一批都存在难以避免的差异,厚薄不均、表面粗糙是家常便饭;显色反应对环境温度、湿度的变化极其敏感,往往昨天还成功的方法,今天就可能因为天气转变而失败,斑点拖尾、模糊不清;她自制的“标准色阶”更是粗糙不堪,主观性强,根本无法与真正的标准品相比。失败是常态,常常连续几个晚上的努力都化为乌有,只剩下堆在破箩筐下的又一堆废弃玻璃片。偶尔取得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可能只是心理安慰的进展,都足以让她在冰冷的工具棚里,对着摇曳的烛光,露出一个无人看见的、疲惫却真实的笑容。支撑她的,是行囊深处那些来自故乡的、用油纸精心包裹的样本,是卫生所老大夫无奈的叹息,是乡亲们充满期盼的话语,是心底那簇在现实寒风中虽显微弱、却始终不曾熄灭的星火。
孙静自那晚在工具棚外抛出那个关于国外资料的诱人诱饵后,便再未主动提起此事。她依旧保持着那份令人捉摸不透的、恰到好处的疏离,仿佛那晚的对话只是月光下的一个幻觉。但在宿舍那方寸之地,她似乎总是“无意”中将某些摊开的英文期刊留在桌上最显眼的位置,或者在与李丽、赵小红讨论其他问题时,“顺带”提到某些前沿的分析化学术语或技术名词。这些看似不经意的细节,却总能像羽毛一样,精准地撩拨到林知微内心最敏感、最渴望的神经。林知微强迫自己不去追问,将那份对知识的强烈渴望和窥探前沿的冲动深深压下,转而更加专注地投入到手头能做的一切具体事务中。她有一种模糊的直觉,在没有积累足够的实力、没有找到明确且独立的路径之前,过早地接触和依赖那些过于前沿、自己可能还无法完全消化的东西,不仅可能扰乱心神,打乱自己的节奏,甚至可能在无形中受制于人,失去自主性。
时间的流逝在大学这种快节奏、高强度的生活里,显得格外迅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偷偷拨快了指针。转眼间,学期已悄然过半,春风变得和煦,梧桐树叶也从嫩绿转向了更深沉的翠色。水质项目的前期大量筛查工作终于告一段落,林知微负责的部分,数据准确、记录清晰、条理分明,得到了负责带她的周师兄(正是之前她帮助过识别问题氯化钠的那位)的当面肯定。于教授虽然没有直接的表扬,但在一次项目组简短会议上,目光扫过她时,那眼神里似乎少了几分最初的审视与探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默许和认可。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系办公楼下的公告栏里,贴出了一张墨迹犹新的海报——学期末,学校将举办面向全校本科生的“基础学科创新实践竞赛”,旨在鼓励学生结合课堂所学,大胆提出具有创新性的小课题、技术改进方案或独特的科学见解。
这个消息,像一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林知微原本就因多重压力而暗流涌动的心湖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竞赛!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将她藏在工具棚里、不为人知的努力和思考,部分地、以合乎规则和学术规范的方式,展示到阳光下的平台!一个可能赢得官方认可、获取关注,甚至为她心中那个宏大梦想争取到初步资源和支持的契机!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一个题目瞬间在她脑海中成型——“简易薄层析技术在几种常见物质快速筛查中的应用初探”。这个题目,既紧密结合了她日益扎实的化学理论基础,又充分体现了她独特的实践动手能力和敏锐的问题意识,更重要的是,它隐隐指向了她内心深处那个关于“微光”的、更加辽阔和温暖的梦想。
然而,短暂的兴奋和冲动之后,理智很快像冰水一样回笼,让她瞬间清醒。她的方法还非常粗糙,极不稳定,缺乏系统的、经得起推敲的数据支持,更谈不上达到“创新”所要求的高度和原创性。用这样一套尚在摸索阶段、漏洞百出的“土法子”去参加正式竞赛,胜算极其渺茫,更大的可能是在评委和众多竞争者面前暴露其幼稚和不成熟,甚至招来毫不留情的质疑、讥讽和嘲笑。更要命的是,一旦公开参赛,她将如何解释这套方法的来源?那些石膏、废弃硅胶、羧甲基纤维素钠等替代材料的运用,在那些习惯了标准试剂和仪器的评委眼中,会不会直接被视作不值一提的“儿戏”或“胡闹”?
风险与机遇如同天平的两端,在她心中剧烈摇摆,让她寝食难安。
就在她内心激烈斗争,反复权衡利弊,几乎要被犹豫和胆怯吞噬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带着恶意的“鼓励”,以她最不愿见到的方式,骤然出现。
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天空澄澈,阳光正好。林知微在图书馆旧刊阅览室泡了整整三个小时,查阅与薄层析技术和简易分析方法相关的资料,希望能为竞赛申报书找到更扎实的理论支撑和文献引用。当她终于抱着几本厚如砖块、散发着陈旧纸墨气息的《分析化学》、《仪器分析原理》和《分离科学技术基础》走出阅览室时,在光线略显昏暗的走廊里,迎面遇上了郑国涛——那个开学初就穿着崭新军便装、声音洪亮、自信满满的男生。他似乎刚参加完某个学生社团或学术沙龙的讨论会出来,身边依旧围着几个同样意气风发、衣着体面的同学。
看到林知微,尤其是看到她怀中那几本明显超出大一课程范围、甚至有些研究生才会涉猎的专业书籍时,郑国涛的脚步顿住了,脸上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略带夸张的惊讶,那惊讶里混杂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哟,这不是林知微同学吗?”他的声音依旧洪亮,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有些突兀,带着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的意味,“这么用功?都开始钻研这么高深的内容了?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他话语里的某个词语,刻意带着某种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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