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银针定音(2/2)

林知微面色依旧沉静如水,没有丝毫得意或松懈。她熟练地用预先准备好的胶布固定住针座,开始缓慢、匀速地推注针管里的葡萄糖溶液。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甚至隐隐带着一种严谨而精准的、独特的技术美感。

周医生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轻微刺痛和药液注入带来的凉意,目光落在林知微低垂着眼睑、专注而沉静的侧脸上,眼中的赞赏之色越来越浓,几乎要满溢出来。这绝不仅仅是技术层面的“好”,更是一种临危不乱、举重若轻的沉稳气度!这种素质,在很多正式护士甚至年轻医生身上,都颇为罕见。

推注完毕,林知微迅速拔针,几乎是同时,用备好的无菌干棉签准确无误地按压住了针眼。

“周老师,操作完毕。”她后退半步,轻声报告,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练习。

周医生自己接过棉签按住针眼,活动了一下手臂,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欣慰笑容,他转向台下所有的学员,声音洪亮地评价道:“非常好!定位准确,进针稳定,操作规范流畅,心理素质过硬!大家都看清楚了吗?这,就是我们赤脚医生应该努力追求的技术水平和胆大心细的素质!林知微同志,你做得非常出色!”

这一次,热烈而持久的掌声是真正发自内心地响了起来!学员们看着讲台上那个依旧平静的女孩,眼神里充满了由衷的敬佩和叹服。实力,永远是打破一切质疑与偏见最直接、最有力的武器。先前那些因她学得快而产生的小小嫉妒,在此刻绝对的实力展现面前,已然烟消云散。

张海涛脸色灰败地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彻底地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不仅是在技术上,更是在气度和格局上。一种混合着羞愧、懊恼和一丝不得不服的复杂情绪,将他紧紧包裹。

经此“银针定音”一役,林知微在培训班里的地位彻底稳固,再无人敢质疑她的能力。连之前那些对她有些微词的学员,也彻底改变了态度,转而主动向她请教操作要点和理论难点,林知微皆耐心解答,知无不言,毫不藏私,很快便赢得了广泛的好评和不错的人缘。

培训生活按部就班地走向尾声。最后几天,课程主要集中在农村常见急症的处理原则,以及最终的结业考核。

考核分为笔试和实操两部分。笔试对于将整本《农村医疗保健手册》几乎啃透了的林知微而言,毫无难度,她以清晰准确的作答,取得了接近满分的成绩,毫无悬念地高居榜首。实操考核中,她抽到的题目是模拟处理一个急性腹痛的病人。

面对由培训助教扮演的“病人”,她沉着冷静,首先通过详细而有针对性的“问诊”,了解了发病时间、疼痛性质、部位、有无发热腹泻等情况,接着进行规范的“腹部触诊”,仔细检查有无压痛、反跳痛、肌紧张等体征。她排除了阑尾炎、胆囊炎等几种常见急腹症的可能,结合问诊得到的“有不洁饮食史”和“伴有恶心、稀水样便”的信息,最终判断为“急性肠胃炎”。随后,她给出了清晰的处理方案:包括暂禁食、补充水分和电解质、以及推荐的药物,如黄连素、颠茄片等,甚至考虑到了病人可能因呕吐腹泻出现脱水情况,详细补充了口服补液盐的简易配制方法——白糖、食盐、温水的比例。

负责考核的周医生和公社卫生院的刘干事在一旁仔细观察,不时交换着眼神,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惊叹。这问诊思路之清晰,鉴别诊断之全面,处理方案之详尽务实,其水平,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赤脚医生的基本要求,甚至比一些卫生院的初级人员还要规范。

结业典礼简单而郑重。周医生亲自为所有顺利通过考核的学员颁发结业证书。轮到林知微时,他特意在她面前多停留了一会儿,双手将那张印着“赤脚医生培训班结业证”字样的硬壳证书郑重地交到她手中,同时微微倾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道:“林知微同志,你是我担任这几期培训老师以来,所见过的最有潜力、最让我满意的学生。回去好好干,农村基层的医疗事业,正需要像你这样既有能力又有责任心的年轻人来支撑。以后如果在工作中遇到什么疑难问题,或者……将来有继续学习深造的打算,都可以写信到县人民医院找我。”

这是一个极为珍贵且沉重的承诺和机会!无异于在她面前打开了一扇通往更广阔天地的窗。

林知微心中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激动,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双手紧紧握住那份沉甸甸的证书,声音坚定而清晰:“谢谢周老师!我一定会努力,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为期半个月的紧张培训,终于正式落下了帷幕。学员们互相道别,约定日后多多联系,然后各自返回宿舍,收拾简单的行囊,准备返回各自的大队。

林知微也将自己那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和为数不多的个人物品仔细打包好。那本《农村医疗保健手册》被她单独放在最顺手的位置,书页因为反复翻阅已经起了毛边,里面夹满了她利用一切空闲时间写下的密密麻麻的笔记和心得体会。然而,比这本实物手册更贵重的,是她脑海中如今充盈扎实的医学知识、日趋熟练的实践技能,以及周老师那份殷切的期许。这些,才是她此行最大的、足以安身立命的收获。

同屋住的吴小娟和孙丽华帮她一起拿着行李,脸上都带着些依依不舍。

“知微,以后咱们附近这几个村子离得也不算太远,说不定以后还能互相走动,交流交流经验呢!”吴小娟热情地说道。

“是啊,你懂得最多,脑子又活,以后我们要是遇到拿不准的问题,可少不了要写信或者托人带话请教你,你可不能嫌我们烦啊。”孙丽华也笑着附和。

林知微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一一应下,与她们约定日后一定要多联系,互相学习,共同进步。

她提着不算沉重的行李,走出了这间临时住了半个月的培训点宿舍。初夏上午的阳光明亮而温暖,洒在身上,暖洋洋的,驱散了连日埋头苦读的些许疲惫。她站在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夹杂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空气,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和力量正在四肢百骸流淌。她辨认了一下方向,准备去公社大院门口约定的地点,等待林家村来的拖拉机。

刚走出不远,身后传来一个略显迟疑和拘谨的男声:“林……林知微同志。”

林知微停下脚步,回过头,发现叫住她的人,竟然是张海涛。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尴尬和愧色,眼神有些躲闪,双手背在身后,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有事?”林知微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既无胜利者的傲慢,也无耿耿于怀的怨怼。

张海涛挠了挠他那头有些乱糟糟的短发,憋了半晌,脸都憋得有些红了,才终于鼓足勇气说道:“那个……之前,在教室里的事,是我不对。我……我心胸窄,好面子,故意找你茬儿……我,我向你郑重道歉!”说着,他猛地将一直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手里捏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不由分说地就往林知微手里塞,“这……这是我姐上次从城里捎来的点心,味道还行……算,算我的一点心意,给你路上吃。你的技术,我张海涛……服气!”

话音未落,他像是生怕林知微会拒绝或者说出什么让他更难堪的话,把纸包往她手里一塞,立刻转身,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快步走开了,那背影甚至带着几分狼狈,耳根子却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林知微有些愕然地低头,看着手里那个带着些许体温、微微有些分量的牛皮纸包,又抬眼看了看张海涛那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最终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个人,本质或许并不算太坏,只是性格使然,过于争强好胜,又拉不下脸皮,才做出了那些幼稚的举动。这点心,姑且算是他笨拙的歉意表达吧。

她不再多想,将纸包随手放进行李袋里,继续朝着公社大院门口的空地走去。心里已经开始飞速盘算着回到林家村后的计划:首先要正式地把“赤脚医生”这个小牌子在自己那间小屋门口立起来,得想办法稍微整理一下家里的卫生条件,至少弄出个相对洁净的处置区域,然后就是要尽快摸清村里所有社员、尤其是老人和小孩的基本健康状况,建立简单的健康档案……

“知微丫头!这儿!这边!”

正当她思绪纷飞之际,一个熟悉的、洪亮的声音穿透了周围的嘈杂传了过来。是林建国队长!他亲自开着林家村那辆颇具标志性的、带着拖斗的拖拉机,已经停在了路边,正笑着朝她挥手。

林知微脸上立刻绽放出明媚而轻松的笑容,仿佛游子归家看到了亲人,她快步走了过去。林建国跳下车斗,接过她手里的行李,关切地问了几句培训的情况。

再次坐上这颠簸却熟悉的拖拉机拖斗,看着道路两旁飞速后退的、绿意盎然的田野和远处起伏的山峦,呼吸着家乡熟悉的空气,林知微的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归属感以及对未来的无限期待。

这一次县城培训,不仅让她真正掌握了在这个时代安身立命、甚至能够帮助他人的宝贵本钱,更让她清晰地看到并亲身验证了一条道路——凭借自身的努力、知识和能力,完全可以赢得他人的尊重,改变自身的境遇。她不再是那个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只能被动接受命运安排的可怜孤女,她是林家村即将正式走马上任的、掌握了救死扶伤技能的——“林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