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醒来在1975(2/2)

林知远似乎被姐姐这从未有过的强硬语气和清晰逻辑震住了,呆呆地看着她,连哭都忘了。

林知微掀开身上那床又硬又潮的薄被,忍着眩晕和身体的酸痛,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她走到桌边,拿起那个掉漆的搪瓷缸,看到里面还有小半缸凉水,也顾不上许多,仰头喝了几口。

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稍微缓解了那里的干痛,也让她的思维更加清晰。

她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个家,这个村子,以及……她可能拥有的,哪怕一丝一毫的筹码。

“知远,”她转过身,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地看着弟弟,“告诉我,家里现在还有多少粮食?钱,还有吗?除了二婶,还有谁来过?”

林知远被她看得有些紧张,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声音依旧很小:“粮……粮食快没了,缸里还有小半碗玉米碴子……钱,早就没了,给爹娘看病都花光了……前几天大队书记来看过,说让二婶照顾我们……还、还有就是村东头的王桂花婶子,偷偷给过我们两个窝头……”

玉米碴子,两个窝头……真是山穷水尽了。

大队书记……看来官方层面是认可“二婶”作为监护人的。王桂花……或许是一个可以争取的同情者,但力量有限。

敌我力量悬殊。

林知微走到窗边,透过报纸的破洞向外望去。天色灰蒙蒙的,是典型的北方冬日景象。几座低矮的土坯房散落在不远处,光秃秃的树干在寒风中摇曳。整个村子显得沉寂而贫穷。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一个与她前世所处的科技文明相隔了半个世纪的时空。没有网络,没有便捷的交通与通讯,法律与秩序在这里可能以更朴素、甚至更残酷的方式体现。

她就像一颗被投入这片贫瘠土壤的种子,四周是坚硬的冻土和虎视眈眈的掠食者。

就在林知微快速分析环境,评估自身处境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一个女人尖利拔高的嗓音,由远及近:

“哎呦喂!我那苦命的侄女哦!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啊!这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可让我怎么跟你死去的爹娘交代啊!”

来了!

林知微眼神一凝,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锐利起来。该来的,躲不掉。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因寒冷和虚弱而微微发抖的身体稳定下来。她看了一眼吓得脸色惨白、几乎要缩到墙角去的林知远,低声道:“别怕,站到我身后来。”

她的声音很轻,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林知远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挪动脚步,躲到了姐姐的身后,小手紧紧抓住了她潮湿的衣角。

“砰!”

院子的破木门被人从外面毫不客气地推开,撞在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紧接着,一个穿着藏蓝色棉袄、身材干瘦、颧骨高耸的中年妇女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戴着眼镜、手里拎着个旧皮包的男人,看样子像是媒人。

那妇女一进院子,眼睛就像探照灯一样扫视过来,看到站在屋门口、浑身湿透、脸色苍白的林知微,她先是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林知微已经醒来并能站在这里。但她反应极快,立刻拍着大腿,哭天抢地起来:

“我的微丫头啊!你可算醒了!你这是要吓死二婶啊!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傻?那张老瘸家有什么不好?人家是正式工人,一个月有工资拿,吃商品粮的!你嫁过去就是享福的命!不比在这破屋里挨饿受冻强?”

她一边说,一边就要上前来拉林知微的手,眼神里却丝毫没有心疼,只有精明算计和一种“你没死成正好”的庆幸。

林知微在她靠近的瞬间,后退半步,避开了她的触碰。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直直地看向这个所谓的“二婶”,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断了对方的表演:

“二婶,我爹娘孝期,好像还没过吧?”

这句话如同按下了暂停键,二婶那夸张的哭嚎声戛然而止。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和被人戳破算计的恼怒。

按照此时的农村习俗,父母去世,子女需守孝,期间婚嫁是极大的不孝,会被人戳脊梁骨。虽然不像古时那么严格,但拿出来作为拒绝婚事的理由,却是非常正当,且难以被公开反驳的。

二婶显然没料到,这个一向怯懦、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侄女,醒来后第一句话,竟然是如此精准、冷静地直击要害!

她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她身后的媒人也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些许尴尬和犹豫。

林知微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果然,这些人就是要趁着她们姐弟年幼无知,欺他们无人做主,想尽快促成这桩买卖。

她不能硬碰硬,但必须站稳脚跟。

她迎着二婶惊疑不定的目光,继续用那沙哑却沉稳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二婶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嫁人的事,等我爹娘孝期过了再说。现在,我和知远还能自己过活。”

院子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吹过。二婶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她死死地盯着林知微,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侄女。

眼前的少女,虽然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嘴唇冻得发紫,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那双眼睛不再是往日里浑浊的怯懦,而是清亮、冷静,像结了冰的湖面,深不见底,带着一种让她感到心悸的穿透力。

这丫头……投了一次河,怎么像彻底换了个人似的?

那种眼神,那种语气,根本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农村丫头!

二婶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毛,但更多的是被挑战权威的恼怒和到手的钱财可能要飞走的不甘。她强压下心头的火气,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微丫头,你……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孝期是没过,可这亲事可以先定下嘛!张老瘸那边可是诚心诚意的,这三百块彩礼……”

“二婶。”林知微再次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说了,孝期不论嫁,也不论定亲。这是为人子女的本分。您要是真为我们好,就别再提这件事了。”

她的话掷地有声,直接将“不孝”的大帽子扣了下来,堵得二婶哑口无言。

二婶气得胸口起伏,指着林知微,你了半天,却没你出个下文。她带来的媒人见状,轻轻拉了她的袖子一下,低声道:“王家的,孩子刚醒,身体还虚,这事……要不缓缓再说?”

二婶狠狠瞪了媒人一眼,又剜了林知微一眼,那眼神像是淬了毒。她显然没想到会踢到这么一块铁板。硬的不行,她现在也不敢来硬的,毕竟逼死侄女的名声她可担不起。软的……这丫头现在油盐不进!

“好!好你个林知微!翅膀硬了是吧?行!我看你们姐弟俩能硬气到几时!没吃没喝的,我看你们能撑多久!到时候别跪着来求我!”

撂下这几句狠话,二婶气冲冲地一跺脚,转身就走。那媒人看了看林知微,叹了口气,也摇摇头跟了上去。

破旧的院门被“哐当”一声甩上,震落些许尘土。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寒风呼啸的声音。

直到那两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林知微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下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虚弱感袭来,让她晃了一下,不得不伸手扶住门框才稳住身形。

“姐!”身后的林知远惊呼一声,连忙扶住她。

林知微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她看着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院门,目光深沉。

危机,暂时解除了。

她用“孝期”这个无可指摘的理由,成功地将逼婚这件事拖延了下去。她为自己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三个月?或许更短。二婶绝不会轻易放弃,她最后的狠话就是证明。饥饿和贫穷,是悬在她们姐弟头顶,比逼婚更现实的利剑。

她必须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找到在这个时代安身立命的本钱。

“姐……你、你没事吧?”林知远仰着小脸,眼睛里充满了担忧,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刚才那个强大姐姐的崇拜。

林知微低下头,看着弟弟那双清澈却惶恐的眼睛,心中那份属于科研工作者的冷静规划,与一份陌生的、属于“姐姐”的责任感交织在一起。

她轻轻拍了拍弟弟冰凉的小手,目光投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要穿透这时空的壁垒。

“我没事。”她轻声说,像是在回答弟弟,又像是在对自己宣誓,“从今天起,我们会活下去,而且,会活得很好。”

寒风依旧,但这个小小的、破败的院子里,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