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远方的信与脚下的路(1/2)
夏深了。
林知微坐在老槐树投下的浓重阴影里,身下是一个矮小的木凳。面前摆着几个粗陶烧制的药碾、药臼,还有一小堆待处理的柴胡根茎。她正拿着一把小刷子,仔细地清除着根须上的泥土和杂质。空气中弥漫着柴胡特有的、略带苦意的清香,这气味与院子里其他晾晒着的草药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安心的氛围,也与她额角、鼻尖渗出的细微汗珠混杂着,构成夏日劳作的印记。
不久前那场席卷全村的伤寒阴霾,已然彻底散去,村子恢复了往日那种缓慢而坚实的节奏。只是,这份看似回归的平静里,悄然增添了几分劫后余生的踏实感,以及对“林医生”那份发自内心、无需言说的敬重。她这个小院,依旧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但不再有疫情爆发时那种压抑的恐慌和窃窃私语,取而代之的是村民们带着轻松笑意的问候,以及放下鸡蛋、一把青菜、几个新挖的红薯时,那朴实无华却重逾千斤的真诚感激。连村里最顽皮、猫狗都嫌的几个半大孩子,经过她家门口时,也会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收敛了吵闹,仿佛怕惊扰了这份由草药香和沉静身影共同守护的安宁。
林知远蹲在姐姐不远处的一块磨刀石旁,正用一把小巧但锋利的铡刀,认真地切割着已经晾晒得半干的甘草。小家伙的手法比起几个月前,明显熟练了不少,知道如何用力才能切出均匀的薄片。他的小脸不再是最初的蜡黄,透出了些健康的红润光泽,专注做事的时候,嘴唇微微抿着,依稀能看到林父生前那份执拗认真的影子。他偶尔会抬起头,悄悄看一眼在树影下忙碌的姐姐,眼神里是全然的信赖与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骄傲。
林知微捻起一根处理干净的柴胡,指尖仔细感受着根茎的硬度、质地和干燥程度,心中却不像表面这般全然平静。刚刚过去的伤寒一役,虽最终大获全胜,奠定了她的声望,却也如同一次高强度的消耗战,几乎耗尽了她之前辛辛苦苦储备下的许多药材,尤其是几味在退热、和解少阳方面起到关键作用的主药。仅靠她在周边山野田埂间的采集,无论是种类还是数量,都已渐渐跟不上日常消耗与应急储备的双重需求。而且,目前这种完全依赖义诊和微薄实物馈赠的模式,虽然让姐弟俩的生活比从前食不果腹的状况宽裕了许多,碗里能见到点油星,锅里能多一把米,但若想有所结余,或是未来购置些必要的、更精良的医疗器具(比如一个真正的听诊器,或者更齐全的手术器械),仍是捉襟见肘,难以实现。
更深层的,是一种知识上的渴求与隐隐的焦虑。【文明传承图鉴】固然神妙无比,为她提供了超越这个时代的、坚实而先进的医学知识框架,但许多具体的、需要适应这个时代落后医疗条件和匮乏药物资源的实践细节、替代方案、因地制宜的变通之法,仍需她在实践中一点点摸索、填补。她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座蕴藏无穷的宝库门前,钥匙已然在手,宝库内的珍宝光华璀璨,却需要她找到那扇在当下环境里最合适、最能稳妥推开的门。周老师……她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位面容儒雅、眼神睿智、作风严谨的老医生,他离开时那句“以后如果遇到疑难问题,或者想继续深造,可以写信到县医院找我”,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曾经漾开圈圈涟漪,此刻在这夏日的午后,再次轻轻荡漾起来。
就在她心神微微飘远之际,村口方向传来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自行车铃声,“叮铃铃——叮铃铃——”,由远及近,打破了午后村庄的慵懒与沉寂。这在林家村可是不常听到的动静。不多时,一个穿着半旧却洗得干净的绿色邮递员制服、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的年轻小伙,骑着那辆在村里堪称稀罕物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车把手上挂着鼓鼓囊囊的帆布邮包,精准地停在了林知微家那低矮的院门外。
“林知微同志!有你的信!县里来的!”邮递员小李嗓门洪亮,带着几分年轻人特有的朝气,也带着几分能传递“县里来信”这种重要消息的与有荣焉的兴奋。在这个通信基本靠吼、靠捎口信的年代,一封来自县城的信,在闭塞的村庄里,绝对是件能引起围观的新鲜事。
一瞬间,院子里正在树荫下摇着蒲扇等候看诊的两位村民,隔壁正在纳鞋底、闻声探出头来的王桂花,以及几个在附近玩耍、被自行车吸引过来的孩子,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充满了好奇。林知微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她放下手中那根柴胡,在腰间系着的粗布围裙上仔细擦了擦手,站起身,步履尽量保持着平稳从容,向院门走去。
小李利落地从帆布挎包里取出一个略显厚实的牛皮纸信封,郑重地递到她手中。信封比寻常家信要挺括一些,上面用蓝色墨水写着端正有力、带着笔锋的字迹——“林家村生产队 林知微同志 亲启”,落款处是简洁而清晰的“县人民医院 周明轩”。
是周老师的信!
林知微接过信封,指尖触碰到那微糙的纸面,感觉这薄薄的纸张此刻竟有些烫手,仿佛承载着某种沉甸甸的分量。她压下心头的悸动,向小李道了谢,拿着那封信,没有立刻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拆开,而是转身快步回了屋,将一众探究的视线暂时关在了门外。林知远也立刻放下小铡刀,像个小尾巴一样,懂事地跟了进来,没有吵闹,只是睁大了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姐姐,仿佛也能感受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气氛。
屋内光线比院子里稍暗,也更显清凉。林知微在窗前的旧木桌旁坐下,窗外是斑驳晃动着的槐树影子和断续扰人的蝉鸣。她深吸一口气,从抽屉里取出一把用了多年、刃口都有些钝了的小裁纸刀,小心地、沿着信封封口处,一点点划开。里面是几张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纸,展开,周明轩医生那熟悉而苍劲有力的笔迹,便清晰地映入眼帘。
信的开头是例行的问候与关心,询问她培训结束回到林家村后的工作和生活是否顺利,是否遇到了困难。接着,周明轩话锋一转,可能是通过公社卫生所的报告,或是其他渠道,提到了他似乎是听说了林家村前阵子成功防控并扑灭伤寒疫情的事情,字里行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与欣慰——“……举措得当,判断精准,胆大心细,更难能可贵的是临危不乱的组织能力与无私奉献的精神,实乃赤脚医生之楷模,亦让我倍感欣慰……”
看到这里,林知微感觉自己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热,心中涌起一股被尊敬的师长认可、肯定的暖流,这暖流驱散了夏日午后的最后一丝烦闷。但接下来的内容,让她的呼吸不由得微微一窒,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捏住了信纸的边缘。
周明轩在信中写道,县人民医院近期为了响应上级关于加强农村基层医疗卫生队伍建设的号召,准备集中资源,开办一个为期三个月的“基层医疗卫生骨干进修班”。这个进修班旨在为全县各公社、重点大队培养一批技术更加过硬、理论知识更扎实、能真正独当一面的医疗中坚力量。名额极为有限,每个公社仅能推荐一至两人。他考虑到林知微在培训班期间展现出的惊人天赋、扎实基础和这次处理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所表现出来的卓越能力与责任心,认为她是参加这个进修班的不二人选,已向院里和公社相关领导大力举荐,希望她能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切勿错过。
“县城……进修……”林知微几乎是无声地喃喃低语,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信纸那粗糙的边缘。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激动、向往、惊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的热流,猛地冲击着她的胸腔,让她心跳如鼓。县城!那是比公社更大、更遥远、代表着更广阔天地的世界!县医院!那是拥有更完善的医疗设备、更丰富的疑难病例、更多经验丰富、技术高明的医生前辈的地方!三个月的系统学习,无疑能极大地弥补她目前在实践中遇到的许多具体困惑和知识盲区,解开许多【文明传承图鉴】中先进知识如何与这个时代现实条件相结合的难题。
然而,如同阳光下的影子,现实的、具体的问题也随之清晰地浮上心头。三个月,时间不算短,弟弟知远怎么办?他才刚刚过上几天安稳、饱暖的日子,性格也开朗了些,自己这一走……村里刚刚建立起来的、牢固的信任,她这一离开,那些习惯了找她看病的村民们怎么办?虽然伤寒的高峰已过,但日常的头疼脑热、跌打损伤、妇人生产、老人病痛不会停止。而且,进修期间,恐怕是没有工分收入的,家里的开销、弟弟的生活费,还有可能需要支付的学习费用……
“姐,是周爷爷的信吗?他说啥了?是好事情吗?”林知远看着姐姐变幻不定的神色,忍不住凑近了些,小声问道,语气里带着关切和一点点不安。
林知微看着弟弟那双清澈见底、充满了对自己全然依赖的眼睛,心中一时纷乱如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难以平静。她深吸一口气,将信的内容,用尽量简单、平和的语言,解释给弟弟听,没有隐瞒机遇,也没有回避困难。
林知远仰着小脸听完,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茫然和不安,小手下意识地抓住了姐姐的衣角。但很快,他像是瞬间长大了许多,用力地抿了抿嘴唇,眼中闪过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坚毅,更加用力地抓住姐姐的手,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说:“姐,你去!你去学更大的本事!我能照顾好自己!我现在会烧火,会熬粥,会洗自己的衣服!桂花婶子对咱们好,她也会管我的!你放心,我肯定不捣乱,不让你担心!”
弟弟超出年龄的懂事和坚决,像一股暖流冲入心田,却又带着针扎般的细微疼痛,让林知微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就湿润了。她伸手,将弟弟瘦小却似乎开始有了些力量的身子紧紧搂在怀里。
这封来自县城的信,以及它所承载的惊人消息,很快就像长了翅膀一般,飞遍了小小的林家村的每一个角落。
村民们的反应各异,但大多数人是真心实意地为林知微感到高兴和骄傲,仿佛这份荣誉属于整个林家村。
“了不得!真是了不得!县医院都点名要咱林医生去进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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