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药香盈户,谣言如刀(2/2)

林知微心中了然。王秀芬这一招,不可谓不阴损毒辣。它攻击的并非她的医术高低——昨夜成功接生的事迹已证明了她的能力——而是试图从根本上否定她作为“女性行医者”的合理性与正当性,试图利用千百年流传下来的陈旧道德观念和风俗禁忌,将她孤立起来,从精神和社会层面上将她扼杀。

真正的机会,或者说严峻的挑战,很快便不期而至。

村里有个出了名固执、讲究老理儿的老鳏夫,名叫李老栓。他年轻时上山砍柴摔伤过腰和左腿,落下了病根,每逢阴雨天便疼痛难忍,关节肿胀变形,近几年更是严重,常常疼得几天下不了炕。以往,他性子倔强,宁可硬扛着,疼得满头大汗、呻吟不止,或者用些不知从哪听来的、稀奇古怪甚至有些愚昧的土方子折腾自己(比如用热锅灰拌酒敷,或者找神婆画符水喝),也绝不肯让“外人”、尤其是他观念里“不吉利”的女医生碰他一下,觉得那是奇耻大辱。但这次,连绵了四五日的秋雨,又湿又冷,将他这老寒腿、老腰疼彻底引爆了,疼得他在炕上翻来滚去,嘶声哭喊,连寻死觅活的话都喊了出来。

他唯一的亲侄子,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被叔父这凄惨的哭喊声搅得心肝直颤,实在没办法,终于硬着头皮,顶着回家后可能会被脾气暴躁的叔父用拐杖打出来的巨大压力,偷偷摸摸、一路小跑着来到了林知微家求助,脸上满是恳求与不安。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风一样,迅速在小小的林家村传开了。不少人都暗中关注着,想看看这位年轻的林医生,究竟要如何应对李老栓这块全村公认的、又臭又硬的“茅坑石头”。王秀芬和孙婆子之流,更是暗中窃喜,就等着看林知微碰一鼻子灰,最好是被李老栓骂得狗血淋头,大大地出一回丑。

出乎一些人意料的是,林知微没有表现出任何退缩或为难。她仔细询问了李老栓侄子关于老人疼痛的具体部位、发作情况和以往的病史,然后神色平静地提起她那个装着银针、艾绒和常用药膏的小布包,毫不犹豫地再次踏着泥泞湿滑的村路,来到了村东头李老栓那间低矮、昏暗、常年散发着霉味、汗味和老人特有气息的破旧土屋。

果然,人还未完全走进那光线不足的屋内,一个不知用了多少年、坑坑洼洼的破旧搪瓷缸子就带着一股恶风,“哐当”一声砸在她脚前的泥地上,溅起几点泥水。紧接着,便是李老栓那因疼痛而扭曲变形、却依旧强撑着嘶哑的怒吼:

“滚!给老子滚出去!谁让你来的?老子就是疼死、烂在这炕上,也不用你个黄毛丫头来瞧病!晦气!滚!”

咆哮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林知微面不改色,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因此停顿或后退一分。她静静地站在门口,让眼睛适应了一下屋内昏暗的光线,目光平静地看向炕上那个因剧烈疼痛而面目狰狞、浑身冷汗,却依旧固执地用最恶劣的态度维护着那可笑而脆弱尊严的老人。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冷静,如同冰泉击石,穿透了李老栓那虚张声势的咆哮:

“李老爹,您弄错了。我今天过来,不是来看您是不是个男人,也不是来评判您脾气好坏的。我是来治您那条疼得快要了您命、让您连炕都下不了的腿,和您那快弯成一张弓的腰的。”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老人内心最脆弱的地方,“您要是真不怕死,真有您表现出来的这份硬骨头和骨气,现在,就立刻从这炕上跳下来,自己走过来,把我赶出去。要是您不能,”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就请您闭上嘴,节省点力气,老老实实配合,让我看看。是您那点所谓的‘男人面子’重要,还是以后能自己走着出去,晒晒太阳、跟老伙计们唠唠嗑更重要,您自己个儿掂量清楚。”

她这番话,像一把冰冷而精准的锥子,瞬间刺穿了李老栓那层用暴躁和辱骂伪装起来的、坚硬外壳下的虚弱与恐惧。他猛地愣住了,张着干裂起皮的嘴唇,后续已经冲到喉咙口的污言秽语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卡在那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就在这时,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再次从腰椎和膝盖处猛烈袭来,让他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哀嚎,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林知微不再多言,直接走上前。她没有先去触碰他疼痛最剧烈的腿和腰,而是先仔细检查了他因长期卧床、缺乏护理而开始出现红肿甚至有些轻微破皮的骶尾部位皮肤,又就着门口透进来的光,看了看他浑浊发黄的眼珠和厚腻布满裂纹的舌苔,心中对他的整体健康状况和病因病机已有了更清晰的判断。

然后,她才将手掌搓得微热,隔着那层薄薄的、甚至有些污浊的粗布裤料,轻轻而稳定地按在他明显变形肿胀的膝关节和僵硬的腰椎棘突两旁。她的触摸,带着一种纯粹专业的、不容置疑的诊断意味,稳定而有力,探寻着病位的深浅和病情的性质,不带任何暧昧或轻浮的接触。

“这里……按压下去是不是胀痛得厉害?”

“疼痛的感觉,是不是像有无数根小针在里面扎,又像是被冷风吹进了骨头缝?”

“每逢阴雨天,尤其是像前几天那样连绵的雨,是不是感觉关节里面都在往外冒寒气,疼得尤其厉害,恨不得把这腿砍掉?对不对?”

她每按一处,每冷静地问出一句,都精准无比地说中了李老栓最深切的感受。他起初还咬着后槽牙,梗着脖子硬撑,不肯在一个小丫头面前服软,后来实在疼得受不住,加上林知微按准了穴位带来的强烈酸麻胀痛感,才不得不从牙缝里断断续续地挤出“嗯”、“啊”、“是”之类的承认声。他布满皱纹、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渐渐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异之色。这个他原本极度瞧不上、认为只会“装神弄鬼”的小丫头,似乎……真的懂?真的能看出他的毛病所在?

林知微心中已然有数。这是典型的风寒湿邪侵袭经络、痹阻气血导致的“寒湿痹症”,又因年代久远,兼有跌扑损伤后留下的淤血阻滞,属于本虚标实、缠绵难愈的顽疾。她取出随身携带的、用酒精棉仔细擦拭消毒过的银针。

“你……你要干啥?”李老栓看到那细长闪亮的银针,有些慌了神,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

“给你止痛。不想疼就别乱动。”林知微语气简短,带着一种医生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她目光专注,手下稳如磐石。

银针在她手中,如同拥有了生命一般,精准而迅速地刺入环跳、委中、阳陵泉、足三里等疏风散寒、通络止痛的关键穴位。起初,李老栓还全身肌肉紧绷,紧张得直冒冷汗,但随着林知微熟练的捻转、提插行针手法,一股难以言喻的、强烈的酸、麻、胀感,混合着丝丝缕缕逐渐扩散开来的暖流,开始在他那原本冰冷僵硬的关节周围流动、渗透。那折磨得他欲生欲死的钻心疼痛,竟然真的如同被阳光融化的冰雪般,一点点、清晰地减轻了!

李老栓猛地瞪大了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嘴巴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种立竿见影的缓解效果,是他过去用尽各种土方、甚至求神拜佛都从未体验过的。

起针后,林知微又拿出自己用活血化瘀、祛风散寒的中草药精心配制而成的黑色药膏,用竹片取适量,在掌心稍稍焐热,然后仔细均匀地敷在他疼痛的关节处,并用干净的旧白布条松紧适度地包扎好。

“这药膏,两天换一次。这些内服的草药,”她指着桌上另外包好的几包药,“一天两次,早晚空腹服用,用三碗水慢火煎成一碗。记住了,服药期间,忌食一切生冷、油腻的食物,注意关节保暖,不能再受寒受潮。”她留下药物,干脆利落地收拾好自己的小布包,“三天后,我会再过来复诊看看情况。”

自始至终,她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或安慰,没有因他之前的恶劣态度而表现出任何委屈或愤怒,也没有因眼下初步的疗效而流露出丝毫得意。她只是冷静、专业地完成了她作为一个医生在此刻应该做的所有事情。

当她提着布包,转身走出那间昏暗的屋子时,李老栓没有再骂人,也没有再说任何话。他只是眼神极其复杂地、久久地凝视着那个消失在门口的单薄却异常挺直的背影,干瘪的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混合着痛苦、羞愧和一丝微弱希望的叹息。

几天后,连绵的秋雨终于彻底停歇,久违的、带着暖意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向湿润的大地。有早起的村民,惊愕万分地看见,那已经卧床呻吟了快半个月、被大家私下里认为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的李老栓,竟然在他那老实侄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一步一挪地走出了那间如同牢笼般阴暗潮湿的土屋,小心翼翼地坐在了门口一块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石墩上!

虽然他的脚步还虚浮不稳,需要依靠侄子的支撑,腰背也依旧佝偻着,但能够自己走出房门,坐在阳光下眯着眼感受久违的温暖,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近乎奇迹的改善!

“神了!真是神了!林医生连李老栓那块茅坑里的又臭又硬的石头都能给捂热了!”

“啥晦气?我看林医生就是咱们村的福星!华佗再世!”

“以后谁再敢乱嚼林医生的舌根,往她身上泼脏水,我第一个不答应!非得撕烂她的嘴不可!”

所有的质疑、所有的谣言、所有隐藏在角落里的窃窃私语,在李老栓那蹒跚而坚定地走出家门、坐在阳光下的身影面前,不攻自破,彻底烟消云散,如同晨雾遇上了炽热的朝阳。林知微用她无可辩驳的医术、冷静强大的心理素质和磊落坦荡的胸怀,赢得了这场围绕着她性别与职业的、无声战役的最终胜利。而王秀芬,则再次沦为了村民们私下里嘲笑和鄙夷的对象,气得好几天都夹着尾巴,没敢在人前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