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黍州(2/2)

那客人摆了摆手,语气轻松:“我朋友并不在意这些,两位随意给些便是。”

润青连忙道:“那真是多谢兄台了!不知兄台尊姓大名?若他日有缘,定当报答!”

那年轻男子含笑道:“我姓申,单名一个‘荃’字。报答就不必了,二位安心备考就好。”

云朔仍有些犹豫,正想再问几句,却被润青轻轻拉了拉衣袖。润青低声道:“咱们眼下也无别的落脚之处,不如先去了再说。”

云朔看了看润青,又看了看申荃,觉得他衣着面相不似歹人,终于点了点头,拱手道:“那便劳烦兄台了。”

申荃微微一笑,起身道:“走,我带你们去那院子看看。”

他领着两人穿过几条幽静的窄巷,最终停在一处白墙黛瓦的院子前。推门而入,迎面一排修竹,竹叶随风轻摇,发出沙沙的声响。院中一角摆着一口青瓷缸,缸中养着几尾红鲤,水面上浮着几片莲叶。蔷薇花爬满了院子围墙的花架。

申荃指了指东西厢房,道:“二位若是合意,就在厢房住下吧,日用品都已备齐,我明日再过来一趟,若有短缺,尽管告诉我。”

润青环顾四周,眼中满是欣喜:“这院子真是别致,主人定是个风雅之人。”

云朔也点头道:“确实不错,比那些闹哄哄的客栈会馆强多了。”

申荃笑了笑:“主人常年不在,只是偶尔回来小住。这院子虽小,却是按他的喜好布置的,一草一木都讲究得很。

二位住下后,唯有一样,就是不要动主屋里的东西。”

润青连忙点头:“这是自然,我们绝不会乱动。”

云朔道:“放心吧,我们只是借住几日,不会给主人添麻烦。”

两人各自在东西厢房住下。安顿好后,润青听到云朔在院子里唤他的名字。

出了厢房,云朔对他嘱咐道:“你将院门锁好,好好待在屋里,不要乱走。我出趟门。”

“出门做什么?”润青有些不安。

“办点小事。一个时辰后便能回来。不用担心。”

润青抬头看了看天,乌云渐聚:“快下雨了。”

“那我带上伞。”

云朔回自己的厢房里取了伞,还没等他走到院门,润青便疾步跟上来:“你走了,这么大的院子只剩我一个人,挺瘆人的。”

云朔扬眉一笑:“那一块儿去吧。”

“咱们去哪儿?”

“去一个叫延莲苑的地方。”

“你认识路?”润青见他步伐轻快。

“我二叔给我绘过一张晟京的地图,我都记在这儿了。”云朔戳了戳自己的心窝。

润青瞥了他一眼:“你不会记错路吧?别一会儿带我去到荒郊野岭之类的地方。”

云朔翻了个白眼:“你这话说的,你认识我这么久了,我像是那种不靠谱的人吗?”

润青故作认真地点头:“像,特别像。”

二人走着走着,还真的走到了一片荒郊。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沼泽里传来响亮的蛙鸣。

润青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低声说道:“这地方怎么连半个人也没有?”

云朔伸手揉了揉他的后脑勺,语气轻松道:“别怕,有哥在。”

天边隐隐传来雷声,厚重的乌云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地垂在天际,仿佛下一刻就要坠下来。脚下的路几乎被没膝的野草吞没,似乎许久无人踏足。

“到了。”云朔话音未落,一方开阔的湖水在他们面前悠然铺展开来。此时荷花尚未开放,湖中大如圆盘的荷叶散发出淡淡清香。

湖心堆有三座小岛,岛上各有一座宝殿。两座峭拔陡绝、高耸入云的楼台矗立在湖的两岸,高台两侧又有修竹,虚影婆娑,叠石为山,错落曲折。

“这里是延莲苑,等入了夏是夜间观荷的好地方。岸边的两座高台,一为朝云台,一为暮云台,从前大云皇帝就在这里赏赐群臣。站在高台上,可以俯瞰整座城池。”

润青看得出了神,他在黍州时从未见过此等旖旎景致。

然而当他们走近时,才惊觉高台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华彩——金箔剥落,朱漆褪色,柱子上残留着刀斧劈砍的痕迹,又经烈火灼烧,焦黑的裂纹如蛛网般蔓延。地面上满布暗褐色的血污,破碎的瓦砾间散落着断裂的箭矢。

那本该如飞鸟般轻盈的檐角,溶在墨黑的夜幕里,变得凝重如山。风过处,传来阵阵如泣如诉的呜咽,听得人汗毛倒竖。

想当年,天子驾临,龙旌凤翣,金车玉辇,鼓乐齐鸣,那是何等的盛世蕃昌!而如今,处处荒草丛生,岸边的高台与湖心岛上的大殿皆呈颓败萧瑟之态。断壁颓垣与遍池野荷构成了一道诡谲的奇景,每一寸空间都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哀婉与苍凉。

润青望着眼前景致,眼底泛起一丝哀戚:“如此人间仙境,终究也躲不过尘世劫难。”

云朔望着朝云台上那抹漆黑的火痕,黯然道:“晟京陷落时,北郸人屠城三日,我二叔是家里唯一的活口。自那以后,他便追随令帅,出生入死。他刚收养我时,令帅给我起名为‘云戍’,愿我将来能戍守边关,护一方太平。”

“后来令帅获罪,二叔被贬黍州。不料北郸铁骑再度南下,连黍州、茯州也一并沦陷。二叔不得已做了黍州通判,从此被黍州百姓斥为走狗。为免猜忌,他将我改名‘云朔’。”他说到此处,声音愈发沉郁:“‘朔云揽恨辞长安’——他要我记得,晟京是大云的。”

润青立于一旁,沉默地听着这段往事。荒野的风吹过,带不起半分暖意。乱世之中,这样的国仇家恨几乎压在每个人身上。

“这些胡寇实在可恨,在我云国的土地上烧杀掳掠,重税盘剥,使我云夏文明不进反退!但最让我想不明白的是,像令帅这般人物,怎会未经刑部过堂就枉死狱中?”润青的声音里满是愤懑。

“令帅是被人陷害的。这里头的是非曲直,二叔总说等我再大些才能告诉我。他总感叹这世道太浊,百姓命如草芥,即便是将军的命……又何尝不是一样轻贱。”

“下雨了。”润青抬手接住一滴坠落的雨珠,凉意瞬间从掌心蔓延开来。荷叶被雨点打得噼啪作响,仿佛天地间奏起了一曲悲凉的哀歌。

“走,去那边的亭子里避一避。”云朔撑开伞,两人踩着湿滑的泥土,朝前方的凉亭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