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遥不可及(2/2)
他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确认她的情绪似乎彻底平稳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疲惫的安宁,才起身告辞。离开前,他依旧例行公事般地对方家人交代了几句“注意观察”、“按时吃药”的注意事项,但语气比平时温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
走出病房,他轻轻带上门,隔绝了室内那混合着泪水和微弱希望的气氛。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深吸了一口走廊里微凉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感到一阵短暂的、虚脱般的平静。用专业知识、冷静态度和精心选择的案例去应对,似乎是他目前唯一能抓住的、不至于让自己也彻底迷失的浮木。
慕景渊靠在病房外冰冷的墙壁上,并未立刻离开。门内隐约传来方家人压抑着激动和希望的低声交谈,以及方婉凝极其轻微的、似乎带着疲惫睡意的呼吸声。他闭上眼,方才强撑着的冷静和温和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
那些他用来安慰方婉凝的案例是真的,他确实见证过许多医学上的奇迹和坚韧的生命力。但此刻,将这些希望强加于自己和那个深陷泥潭的女孩身上,却让他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无力。他真的相信她能“好起来”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是他作为医生,也是作为……一个无法彻底撇清关系的人,唯一能做的事情。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思绪,直起身,整理了一下丝毫未乱的白大褂——这仿佛是他的铠甲。然后,他迈开脚步,朝着神经外科的方向走去,背影在走廊灯光下依旧挺拔,却莫名地带上了一丝孤寂的重量。
病房内,在慕景渊离开后,气氛并未再次陷入之前的死寂,反而有一种微弱的、小心翼翼的希望开始在空气中流动。
“婉婉,你听到了吗?慕医生说了,会好起来的!”陈书仪握着女儿的手,声音依旧带着哽咽,但眼神亮了许多,“有很多人都好了,我们婉婉也一定可以的!” 方峻林也凑近床边,语气比之前轻松了些:“对,咱们就听慕医生的,好好配合治疗,一步一步来,不急。” 方远凝看着妹妹似乎平静下来的睡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低声道:“慕医生……他真的是……”他想说“仁至义尽”,又想说是“恩重如山”,但都觉得不足以形容此刻心中的复杂感受,最终只是化为一声叹息,“我们……真的欠他太多了。”
方婉凝似乎在半睡半醒间听到了家人的话,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咕哝了一句模糊不清的“……嗯……乖……”,便再次沉沉睡去,眉头似乎比之前舒展了一些。
方家人守着她,开始低声讨论起来。 “远凝,视频的事,一定要处理干净,不能再给慕医生添任何麻烦了!”陈书仪语气坚决。 “我知道,妈,我已经委托了最好的团队在处理了,大部分平台已经删除了,也会持续监控。”方远凝保证道。 “还有,”方峻林沉吟道,“以后婉婉的治疗,我们还是多听听张医生和刘医生的意见。慕医生……他能这样鼓励婉婉,已经是我们天大的福气了,不能再过多依赖他了,他的压力太大了。” 陈书仪和方远凝都郑重地点了点头。慕景渊今天的这番话,像一剂清醒针,让他们在无尽的自责和焦虑中,终于找回了一丝理智和方向——那就是更加信任专业医疗团队,而不是将全部压力寄托于一个人身上。
慕景渊没有回公寓。他回到了神经外科的主任办公室。窗外城市的夜景璀璨,却照不亮他内心的晦暗。
他脱下白大褂,仔细挂好,仿佛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然后他坐在椅子上,并没有开电脑,也没有看病历,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窗外。
办公室里的寂静被放大,那天的喧嚣、病房里的哭诉、那些安慰的话语、还有手背上隐隐作痛的伤口……所有的一切都在寂静中反复回响。
他抬起手,看着那块创可贴,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方婉凝那双充满自责和泪水的眼睛,以及她小心翼翼抚摸伤口的冰凉指尖。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不疼,却是一种沉闷的、无处宣泄的酸胀。
他又想起自己说的那些案例,那个程序员,那个老太太……他们确实康复了,但过程何其艰难,其中又包含了多少家人和患者本人无法为外人道的血泪和绝望?方婉凝……她真的能撑过去吗?她自己那关,才是最难的。
而自己呢? 自己今天这番“表演”,又能支撑多久? 每一次靠近,都是对自制力的巨大消耗;每一次安抚,都像是在挖掘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情感废墟。他害怕自己终有一天会耗尽所有力气,害怕自己会先于她崩溃。
“过着平淡而美好的生活……” 他低声重复着自己刚才说的话,嘴角扯出一抹苦涩至极的弧度。这句话,如今对他自己来说,都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奢侈。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任由疲惫和种种复杂的情绪如同夜色一般将自己吞没。没有眼泪,没有叹息,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默和一种几乎要将人压垮的孤独感。
他知道,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他依旧会是那个冷静专业的慕医生,会有手术,会有门诊,会有无数需要他决断的事情。但在此刻,在这片属于他自己的、短暂的寂静里,他允许自己放下所有伪装,直面那份无处安放的沉重和迷茫。
夜,还很长。而属于他们的战争,也远远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