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易碎的平静(2/2)

方远凝立刻会意,一边支撑着慕景渊,一边对妹妹和父母说:“婉婉,爸,妈,哥哥有话跟慕医生说,我们先出去一下,你们陪婉婉。”说着,半扶半架地将几乎虚脱的慕景渊带出了病房。

一走出病房,关上房门,慕景渊就彻底失去了力气,控制不住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微微颤抖,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

方远凝担忧地扶着他,不敢离开:“慕医生!您没事吧?要不要叫医生?”

慕景渊闭着眼,剧烈地喘息着,过了好久,才缓缓睁开眼,眼神里是褪不去的疲惫和一丝狼狈。他先是对着方远凝,极其低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刚才……应该冷静一点的……没听你们的……”

然后,他挣扎着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歪斜的白大褂,声音依旧沙哑,却努力恢复平静:“我没事……只是有点累。休息一下就好。我还有门诊……先走了。”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更像是对自己说的:“晚上……我再过来。”

说完,他不再看方远凝,拖着依旧有些虚浮的脚步,慢慢地、却异常坚定地朝着电梯走去,将那间充满悲伤、依赖和失控情绪的病房,暂时甩在了身后。

方远凝站在走廊里,看着慕景渊离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愧疚和难以言说的沉重。他知道,他们一家人,正在将一份过于沉重的负担,压在这个同样伤痕累累的男人身上。而刚才,他们甚至没能及时阻止那最伤人的一句话。

病房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声音,却隔不断室内弥漫的悲伤和不安。

方婉凝怔怔地望着门口,眼泪依旧无声地滑落,嘴里喃喃着:“景渊……他走了……他是不是生我气了……我说错话了……”

“没有没有,婉婉乖,”陈书仪立刻坐回床边,心疼地将女儿揽入怀中,轻柔地拍着她的背,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慕医生没有生气,他是太累了。你看他刚才脸色多白,站都站不稳了,他是医生,要给好多好多人看病,很辛苦的。他不是生你的气,他是需要去休息一下。”

方峻林也凑近床边,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擦去女儿脸上的泪水,语气尽可能放得轻松:“是啊,婉婉,慕医生是大人了,不会因为一句话就生气的。他晚上不是说了还会来看你吗?咱们婉婉最懂事了,让他先去歇歇,好不好?”

方远凝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父母努力安抚妹妹,心情沉重得像压了一块巨石。他回想起刚才慕景渊几乎虚脱的样子,以及那句低沉的“对不起”,内心充满了愧疚。他走上前,勉强挤出笑容,顺着父母的话说:“对啊,婉婉,哥跟你保证,慕医生晚上肯定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乖乖的,好好休息,等他晚上来了,看到你精神好了,肯定高兴。”

在三人的轮番安抚和保证下,方婉凝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但眼神依旧有些不安和依赖,时不时地瞟向门口。

慕景渊下午的门诊依旧忙碌。他强迫自己专注于每一个病例,用工作填满所有空隙,暂时忘却那些纷乱的情绪。

下班时间到了,他并没有立刻去神经内科。他先回到办公室,慢慢换下白大褂,仿佛卸下了一层沉重的身份。然后他去食堂简单地吃了点东西,食不知味。最后,他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看着窗外的天色逐渐变暗,努力让自己的心绪彻底平静下来。

直到觉得能够再次戴上那副冷静的面具,他才起身,慢慢地走向神经内科病房。

推开病房门,方婉凝正靠在床头,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窗外。听到动静,她转过头,看到是慕景渊,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苍白的脸上绽放出毫不掩饰的、巨大的惊喜笑容:“景渊!你真的来了!”

她的喜悦如此直白,刺痛了慕景渊的心。他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脸上强挤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走到床边,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嗯,来了。下午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有没有乖乖听医生和爸爸妈妈的话?”

他的语气像在哄一个孩子,却成功让方婉凝更加开心。她用力点头,像个等待表扬的孩子:“我没有不舒服!我很听话!药也吃了,护士姐姐给我打针我都没哭!”她急切地展示着自己的“乖”。

慕景渊看着她这副样子,心中酸涩。他沉默了一下,声音低沉而真诚地开口:“婉凝,对不起。今天中午……我不该那样说话,我不该说……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那句话很过分,我向你道歉。”他郑重地为自己的失言道歉。

方婉凝愣了一下,似乎才想起中午那场风波,她连忙摇头,抓住慕景渊的手,急切地说:“没关系!没关系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别不喜欢我就好!”

看着她如此轻易地原谅,甚至害怕他因此生气,慕景渊的心更沉重了。他轻轻回握了一下她的手,然后松开,低声问:“那……能原谅我吗?”

“嗯!”方婉凝用力点头,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但随即又带上了一丝小心翼翼,抓着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小声哀求:“景渊……那你……能不能多待一会儿?就一会儿……”

看着她那充满期盼又生怕被拒绝的眼神,慕景渊实在硬不起心肠。他点了点头,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好,我坐一会儿。”

见他答应,方婉凝开心极了,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礼物。她放松下来,开始断断续续地、逻辑不清地说起话来,眼神飘忽,仿佛陷入了回忆: “景渊……你以前……教我弹吉他……我总是学不会……手指好笨……总是按错弦……”她说着,微微嘟起嘴,带着点撒娇的抱怨。

慕景渊顺着她的话,接口道,语气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怀念:“嗯。但我记得我说过,慢慢学,总会学会的。你画画就很厉害,手语也打得比我好得多。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情。”他努力接上她破碎的记忆碎片。

听到他的肯定,方婉凝笑了,笑容变得有些朦胧而甜蜜,她喃喃道:“红糖……蒸糕……好甜……景渊……紫藤花……”

慕景渊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沉浸在美好回忆中的女孩,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一个承诺:“嗯。等你好了,我们一起看着紫藤花,吃红糖蒸糕。”这句话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方婉凝呆呆地听着,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傻气的、幸福的笑容,她愣了好一会儿,逻辑又跳到了别处:“我和……黎川……教你手语……你总学不会……笨……”

提到弟弟的名字,慕景渊的心刺痛了一下,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反而顺着她的话,甚至带上了一点极淡的、无奈的笑意:“是啊,你和小川总是笑我,连那么简单的‘谢谢’、‘你好’都打得歪歪扭扭。”

方婉凝似乎被这段回忆逗乐了,咯咯地笑了起来,虽然气力不足,笑声微弱,却显得异常真实快乐。她继续说着,眼神发亮:“黎川还说……等你手语……再好一点……我们三个……一起去山区……当志愿者……你义诊……我教画画……他教书……”她的描述断断续续,却勾勒出一幅曾经可能存在于他们想象中的、美好而温暖的未来图景。

慕景渊听着,喉头哽咽,他用力吞咽了一下,才勉强维持住声音的平稳,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重复着那个核心的愿望:“所以……婉凝,你要快点好起来。”

这一刻,他们之间的对话,虽然依旧逻辑不清,跳跃性极大,却莫名地连贯起来。他总能精准地接上她散落的记忆碎片,仿佛他们真的是一对普通的、分享着共同回忆和未来憧憬的情侣。

病房里暂时没有了悲伤和挣扎,只剩下女孩低弱的、时而带笑的话语声,和男人低沉而耐心的回应。

方家三人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这罕见的一幕,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陈书仪捂着嘴,眼泪再次滑落,但这次是带着心酸和一丝宽慰的泪。她多么希望女儿能一直这样“正常”地和人交流,哪怕只是短暂的、建立在混乱记忆上的假象。 方峻林背过身,悄悄擦了擦眼角。他既为女儿此刻的平静感到高兴,又为这平静背后虚幻的根基感到深深的不安。 方远凝靠在墙边,眉头紧锁。他看着慕景渊强打精神、小心翼翼配合着妹妹的样子,看着他眼底难以完全掩饰的疲惫和伤痛,心中的愧疚感更深了。他知道,眼前这看似“和谐”的画面,是用慕景渊巨大的情感消耗和自我压抑换来的。这份“平静”,如同肥皂泡,美丽却易碎,不知道能持续多久。

但他们谁都不敢上前打扰,只能屏息凝神,守护着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温馨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