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喘不过气(2/2)
夜色如墨,他的车灯如同利剑,坚定地划破黑暗,驶向那一点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光亮。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方向盘转动间,偶尔闪过一丝沉静而执着的光芒。
夜色将城市温柔地包裹,慕景渊回到自己的公寓。房间里一片寂静,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稀薄的都市微光,勾勒出家具冷硬的轮廓。他脱下外套随手搭在沙发上,疲惫感如同潮水,在独处的瞬间彻底淹没了他。
他没有立刻去洗漱,也没有处理任何工作。只是沉默地走到沙发边坐下,身体陷进柔软的皮质里,仿佛这样才能暂时卸下肩上无形的重担。
手指无意识地划开手机屏幕,冷白的光照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漫无目的地点开几个应用,又关上,最后,指尖悬停在那个代表“相册”的图标上。停顿了几秒,他点了进去。
他的手机相册和他的人一样,简洁到近乎乏味。大部分是工作需要拍摄的影像资料——病人的检查片子局部、手术关键步骤记录,严格遵循隐私保护,只有局部或无身份信息、一些复杂的解剖图谱。除此之外,寥寥无几的私人照片,几乎都是与家人的合照——黎园庭院里父母和妹妹的合影,叶黎初搞怪的自拍,偶尔有几张全家福,画面里的他大多神情平静,甚至有些疏离。
再往下滑,是少量的风景照。色调冷峻的雪山,空旷无人的海边,手术间隙从医院高楼俯瞰的城市夜景……孤独而沉默的视角,像极了他内心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他的指尖停了下来,落在一个需要输入密码才能访问的加密相册上。密码他烂熟于心——那是叶黎川的生日。一个被他刻意尘封,却又从未真正遗忘的日期。
输入密码,相册打开,里面只有两张照片。
第一张,是六年前。
暖黄的灯光像是给记忆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蜜糖。照片里,年轻几岁的慕景渊,脸上还带着几分未曾被岁月和重担打磨殆尽的青涩意气,眼镜片后的目光是罕见的、毫无保留的温柔。他很自然地伸出手臂,轻轻揽住了身边女孩的肩膀。那是方婉凝,车祸发生前、还是那个明媚鲜活的插画师方婉凝。她穿着素雅的连衣裙,身体在他触碰的瞬间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脸上带着还未褪尽的红晕和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笑意,微微侧头,靠近他坚实温暖的臂膀。而照片最前面,探着半个身子,对着镜头比了个大大的“v”字,笑得一脸灿烂和满足,仿佛拥有全世界快乐的,是叶黎川。
“咔嚓!”画面定格在那个永远回不去的夜晚。幸福、青春、对未来毫无阴霾的憧憬,都被封印在这小小的电子影像里。慕景渊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弟弟灿烂的笑脸上,又移到方婉凝依偎着自己时那羞涩甜蜜的侧影,最后落到自己那时还清晰上扬的嘴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缓慢而用力地攥紧,熟悉的钝痛伴随着更深的空茫席卷而来。如果时间能停在那一刻该多好。如果……
他猛地闭了闭眼,迅速划过了这张照片,仿佛多看一秒,那鲜明的对比带来的刺痛就会将他吞噬。
第二张照片,是三年前。
阳光很好,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医院花园的长椅上,方婉凝紧紧地挨着他,手臂挽着他的胳膊,将头微微偏向他的方向。她的脸上绽放着一个无比灿烂、毫无阴霾的笑容,眼睛弯成月牙,那是发自内心的、因为能留下他的影像而感到的纯粹的快乐。可那时的她,精神已经因为创伤后应激障碍和叶黎川的死而变得极不稳定,认知时常混乱,只活在自己构建的、有他和叶黎川存在的世界里。她的笑容越灿烂,越纯粹,就越映衬出她与现实脱节的脆弱。
而照片里的他……
慕景渊的目光死死地钉在自己那双透过手机屏幕定格的眸子上。那双眼睛,即使在照片里,也深邃得如同望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盛满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对她全然的担忧与心疼,有对未来的茫然与沉重,有即将因为现实不得不暂时拉开距离的不舍与挣扎,更深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和……无力感。他记得按下快门时的心情,记得她拿到手机查看照片时那满足得像拥有了全世界的表情,记得自己那句低沉的“记得要听话”,记得心中那化不开的浓雾般的不舍。
这张照片,记录的不是甜蜜,而是他眼睁睁看着她滑向深渊边缘,自己却不得不暂时松手时的痛楚与煎熬。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感情,早已超越了简单的责任或同情,却不得不在现实和理智面前,戴上冷静疏离的面具。
一种冰冷的恐惧,毫无预兆地、尖锐地刺穿了慕景渊此刻强撑的平静。
他看着照片里方婉凝灿烂却虚幻的笑容,再想起现在病房里那个时而清醒痛苦、时而恍惚依赖、身体被顽疾和精神波动双重折磨的她……历史的阴影如同鬼魅般缠绕上来。
四年前,他没能留住叶黎川鲜活的生命。
三年前,他不得不暂时放手,看着她沉入更深的混沌。
而现在……他娶了她,将她牢牢地绑在了自己身边,赌上了自己的未来,试图为她挣得一个可能的手术机会,一个康复的希望。
可是……如果这一次,他又失败了呢?
如果顾淮安教授的手术也无法彻底解决问题?如果她的身体承受不住手术的消耗?如果术后的恢复依旧漫长而充满变数?如果她的精神再也无法回到真正的清明?如果他倾尽全力,最终依然无法将她从这片泥沼中彻底拉起,反而让两人一起在这无尽的消耗和痛苦中越陷越深……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入他的脑海,带来一阵生理性的恶寒。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骤然失去血色的脸,和那双骤然缩紧、盛满了罕见脆弱与恐惧的眼眸。
他一直以来所仰仗的医术、理智、规划,在面对她身上这种交织着器质性与精神性、反复无常的疾病时,似乎都显得那么有限,那么无力。他可以用手术刀应对明确的病灶,可以用营养方案优化她的身体指标,可以用婚姻给她法律上的保障和心安,可他无法掌控她意识的飘忽,无法预测手术后可能出现的任何意外,更无法抹去那深植于两人过去、沉重如山的阴影与愧疚。
这种对“可能再次失去”或“可能永远无法真正得到”的恐惧,比任何高强度手术带来的压力,比任何外界质疑的目光,都更让他感到窒息和……害怕。
他猛地按熄了手机屏幕,公寓瞬间被更深的黑暗吞没。只有窗外遥远的灯火,在他剧烈起伏的胸口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将脸深深埋进掌心,宽阔的肩膀微微垮塌下来,那个永远挺拔、仿佛无坚不摧的“慕医生”、“慕主任”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被沉重的爱、责任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压得几乎喘不过气的男人。
寂静的房间里,只有他压抑而粗重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