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看似正常的异常(2/2)
方远凝也道:“慕医生,慢走。”
慕景渊最后看了一眼床上渐渐沉入睡梦的方婉凝,转身离开了病房。他的步伐依旧沉稳,却比来时似乎更沉重了几分。
走廊里灯光清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一边走,一边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试图驱散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疲惫。手机在口袋里安静无声,洛文汐的信息已被妥善回复,云岭的工作需要安排,明天还有排期的手术和永远处理不完的病历……
但这些,似乎都比不上病房里那个努力吞咽、眼神重新燃起微弱光芒的身影,更让他牵挂,也更让他感到沉重的责任。
他走到电梯前,按下下行键。电梯金属门光洁如镜,映出他冷峻却难掩倦色的面容,以及无名指上那枚在冷光下显得格外醒目的戒指。
电梯门缓缓打开,里面空无一人。他走进去,靠在冰凉的轿厢壁上,闭上眼睛。只有在这绝对独处的瞬间,那一直紧绷的、属于“慕医生”和“丈夫”的弦,才敢稍稍松懈,流露出深藏的疲惫。
但仅仅是一瞬。当电梯到达一楼,门再次打开时,他已经重新挺直脊背,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迈步走入医院大堂的灯光下,走向外面寒冷的夜色,也走向那永无休止的、属于他的责任与战场。
方婉凝并没有睡多久。不过一个多小时,她就在一阵莫名的惊悸中猛地睁开眼,胸口微微起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病房里很安静,父母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低声说着什么,哥哥方远凝和嫂子齐文兮也还在,正轻声整理着带来的物品。
看到她惊醒,陈书仪立刻起身走过来,担忧地问:“婉婉?怎么了?做噩梦了?”
方婉凝怔怔地看着母亲,眼神还有些涣散,她努力回想,却只捕捉到一片模糊的、令人心悸的黑暗,具体梦见了什么,一点也记不起来。这种空茫的恐惧感让她心头发慌,下意识地抗拒着再次闭眼。
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飘:“没有……就是……突然醒了。” 她顿了顿,勉强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虽然那笑容显得苍白无力,“妈,我没事,你们……不用一直在这里守着我,都累了一天了,回去休息吧。”
她的语气是惯常的温柔体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自己状态的不确定和回避。她不敢再轻易入睡,怕又陷入那种未知的、令人不安的梦境。
陈书仪看着她强作镇定的样子,心里更是难受,握住她的手:“傻孩子,说什么呢,妈不累,就在这里陪着你。”
方远凝也走了过来,看着妹妹眼底残留的惊悸,眉头微蹙。他了解婉凝,她越是说“没事”,越是表现得“懂事”,往往心里越是不安。
就在这时,方婉凝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窗外浓重的夜色,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戒指,眼神忽然变得有些飘忽,嘴角甚至浮现出一抹浅浅的、带着回忆色彩的柔和笑意,仿佛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刚才那点惊醒的恐慌瞬间被覆盖了。
“哥,”她忽然开口,声音轻柔,带着点怀念,“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特别想学小提琴,缠着爸妈买了琴,结果学了不到两个月就嫌手指疼,说什么也不肯再练了。”
她突然转换的话题和语气,让方远凝微微一怔。这种将现实与过往、甚至是不同时间点的记忆随意拼接的状态,又出现了。但此刻她神情愉悦,并无痛苦,他只能顺着她的话接下去,试图将她的注意力拉回到更轻松安全的回忆里。
“怎么不记得,”方远凝也露出笑容,语气带着兄长的调侃,“那把琴后来在储物间吃灰了好多年,妈每次大扫除都要念叨一遍,说浪费钱。”
陈书仪也笑了,配合着说:“就是,当时请老师也不便宜,你这丫头,三分钟热度。”
气氛似乎轻松了一些。方婉凝笑得更开心了些,眉眼弯弯的,仿佛真的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但很快,她的思绪又跳跃了。
“其实……景渊弹吉他弹得很好听的。”她轻声说,眼神里带着纯粹的欣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他答应过我,等我有力气了,就教我。”
提到慕景渊,她的语气自然亲昵,全然信赖。可随即,她眉宇间又掠过一丝熟悉的、为他着想的担忧,声音低了下去:“不过……他最近太累了,医院里事情那么多,还要顾着我这边……还是不要麻烦他了。”
她在这种“只记得美好”的状态下,依然本能地体谅着他的辛苦。
齐文兮连忙笑着打圆场:“等婉凝你身体再好些,学什么都来得及。慕医生答应的事,肯定不会忘的。”
方远凝听着妹妹时而清晰时而跳跃的话语,看着她脸上那混合着孩童般纯真喜悦与成人般温柔体谅的神情,心中那根名为担忧的弦却绷得更紧了。他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意,和父母、妻子一起,顺着方婉凝的话头,聊着更多小时候的趣事,试图用这些温暖的记忆碎片,为她构筑一个暂时安稳的避风港。
他们聊她学画画时的坚持,聊她第一次得奖的兴奋,聊兄妹间幼稚的争吵与和好……方婉凝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插话,眼神明亮,仿佛完全沉浸在那段被美化了的、无忧的时光里。
然而,看着妹妹此刻这种看似“正常”甚至“愉悦”的状态,方远凝心底的忧虑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不止。他清晰地知道,这并非真正的好转,而是疾病导致的认知情感解离。婉凝的内敛温柔让她即使在这种状态下,也不会说出夸张的言辞,但正是这种看似“正常”的异常,更让人揪心。
这样的反复,这样的时好时坏,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慕景渊那样优秀而骄傲的一个人,能这样陪伴、承受多久?未来漫长的人生,难道就要一直在这清醒与混沌的钢丝上摇摆前行吗?
这些沉重的念头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但在妹妹面前,他只能将所有情绪深深掩埋,继续扮演着那个温和可靠的兄长,陪着她,在这由破碎记忆和短暂美好编织而成的脆弱夜晚里,多走一段路。窗外,夜色深沉,仿佛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