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留言（2/2）

黎夏轻轻拍着他的手背，像小时候安慰做噩梦的他一样，一遍遍重复着：“不怪你……好孩子……不怪你……”

过了好一会儿，慕景渊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但眼眶依旧红肿得厉害。黎夏示意叶知行将她病床摇高一些。她虚弱地靠在床头，目光缓缓移动，最后落在床头柜上那个屏幕碎裂、却已被细心修复好的手机上——那是叶黎川的手机。她看着那手机，眼神再次变得无比哀伤，但这一次，里面没有了疯狂的指责，只剩下沉痛的母爱和一丝试图放下的释然。她轻轻拿起手机，仿佛捧着易碎的珍宝，递向慕景渊。

“景渊，”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异常清晰，“这个……你拿着吧。小川他……最后有话留给你，留给我们大家。”她顿了顿，泪水再次滑落，“以后……你也要学会……为自己活。别什么都扛着……太累了……妈看着……心疼……”

慕景渊颤抖着接过那部仿佛有千斤重的手机，屏幕上冰冷的裂纹硌着他的掌心。他看着母亲那双盛满悲痛却不再有怨恨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洛文汐安静地站在急诊室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里面这母子和解、悲痛交织的一幕。她的眼神复杂极了，有关切，有心疼，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但最终都化为了无声的叹息。她紧紧抱着怀里的病历夹，指节微微发白，最终默默地低下头，转身悄然离开，没有进去打扰这属于他们家庭的脆弱时刻。

慕景渊将母亲安顿好，确认她沉沉睡去后，才拖着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双腿，独自一人来到了医院中庭花园。夜凉如水，白日里的喧嚣早已沉寂，只有夏虫在暗处低鸣。

他径直走向那处熟悉的紫藤花架。花期已过，茂密的绿叶在清冷苍白的月光下显得深沉而安静，在地面投下斑驳摇曳的暗影。他颓然坐在冰凉的石质长椅上，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目光失神地掠过那些缠绕交错的藤蔓。

六年前那个夜晚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眼前——弟弟病情危重，他躲在这里消化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恐惧和无助，然后，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孩，用她笨拙却真诚的关心，用一句“紫藤花开了，黎川就应该回来了吧”，间接地将他从绝望的边缘拉回了一丝……

而如今，花开花落几番，那个说着要等黎川回来、要给黎川画画的女孩，和那个终于实现了愿望、却再也回不来的弟弟，都只剩下了无尽的遗憾和悲痛。

他从口袋里缓缓掏出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冰冷的机身在他掌心却重逾千钧，仿佛承载着弟弟全部的生命重量。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夜露和草木清香的冰凉空气，仿佛要汲取一丝面对的勇气，终于颤抖着伸出手指，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进行某种仪式般，终于用力点开了那个名为“最后”的录音文件。

滋滋的电流杂音过后，首先闯入耳膜的，是极其嘈杂混乱的背景音——冰冷江水不断涌入的哗啦声、金属轿厢令人不安的吱嘎声、远处模糊的救援呼喊和鸣笛声、还有……方婉凝那明显处于极度惊恐状态、带着哭腔和彻底失控的、破碎的尖叫和哭喊：“血…好多血…怎么办…黎川你不要…救命啊！有没有人！救救他！”

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的背景音中，叶黎川的声音响起了。他的呼吸异常急促、微弱，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扯着风箱，还夹杂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喘息和闷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压而出，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强装出来的镇定和平静：

“爸…妈…哥…小初……” 他艰难地开口，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那咳嗽声撕心裂肺，带着不祥的嗡音，“这次事故…是意外…不怪任何人……真的…不怪……”

又是一阵艰难的、长长的喘息，仿佛积聚着最后的气力。

“我…真的很开心……能在……死前……做成了一件…自己…最想做的事……坐了…摩天轮……看到了…很棒的…风景……” 他的声音里甚至努力挤出一丝极淡的、虚幻的笑意。

“爸…妈…你们以后…要保重身体……照常…过好…生活……别…为我…太难过……”。声音开始明显地颤抖，气力不继。

背景里，方婉凝的哭喊声变得更加尖利：“快来人啊！救命…”

“小初……” 提到妹妹，他的语气变得格外温柔和不舍，“抱歉…哥食言了……没能…看你…高中毕业…读大学……你以后…要听爸妈…和大哥的话……好好…学习……好好吃饭…别总…吃零食……要…快乐……” 声音越来越弱，几乎被水流声掩盖。

“哥……”提到慕景渊时，他的语气似乎多了一丝急切和担忧，“这件事…不怪婉凝……是…我自己…想坐的……我知道你…还放不下…婉凝……婉凝她…是个…很好的人……那件事…可能…也是误会……有可能的话…你们…重新开始吧……”

最后，他的气息已经微弱得几乎听不清，却还是坚持着，充满了歉意：“婉凝……抱歉…我骗了你……请你…别自责……”

录音到这里，突然传来叶黎川一声极其短促的、像是被什么猛地击中的压抑痛呼，以及方婉凝更加惊恐绝望的、撕裂般的尖叫：“黎川？！黎川你怎么了？！你回答我！！”

然后，录音里只剩下越来越响、无情灌入的江水咆哮声、金属扭曲的巨响、远处救援人员似乎更近了些却依旧模糊的喊叫、以及方婉凝彻底崩溃的、模糊不清的、被水声吞没的哭嚎……最后，一切声音都渐渐被浑浊冰冷的流水声彻底吞没，归于一片令人绝望的死寂……

录音结束了。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倒映出慕景渊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慕景渊僵坐在长椅上，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灵魂。泪水早已无声地爬满了他憔悴的脸颊，他却毫无察觉。弟弟那强装镇定却充满痛苦和不舍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最锋利的刀，在他心上凌迟。最后那声闷响和痛呼，更是让他痛得几乎蜷缩起来。原来，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弟弟想的全是安慰家人，为他这个哥哥和方婉凝铺路，甚至还在为那个“谎言”道歉……

远远地，洛文汐安静地站在一株大树的阴影里，担忧地望着那个在紫藤花架下蜷缩着、肩膀微微颤抖的孤独背影。她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默默地守着，眼中充满了心疼和无力感。夜风吹过，紫藤叶片沙沙作响，仿佛一声悠长而哀伤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