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枕边细语(2/2)

机会很快又来了。一次,李存勖无意间问起宫中用度,郭从谦在回答时,状似无意地提及:“奴才前些日子路过浣衣局附近,见那些做苦役的宫人,夏日里衣衫单薄破旧,浆洗劳作极为辛苦……想我大唐盛世,陛下仁德泽被天下,这宫禁之内,竟也有如此艰辛之处,奴才……奴才见了,心中着实不忍。”

他将“浣衣局”与“艰辛”、“不忍”联系在一起,并且抬出了“陛下仁德”这顶大帽子。意思是,陛下如此仁德,若知晓其治下有此等过于艰辛之事,想必也会心生怜悯。

李存勖听了,眉头微皱,似乎有些不悦被人指出宫中“不仁”之处,但也并未发作,只是淡淡道:“宫中自有法度,赏罚分明。有些人……是罪有应得。” 话虽如此,语气却并不十分严厉。

郭从谦心中暗喜,知道“罪有应得”这个词,本身就已经承认了浣衣局中人的“罪”。他需要的,是将这“罪”与“过重的惩处”或“值得怜悯的处境”分离开来。

又过了些时日,一次李存勖与郭从谦合奏后,心情颇为舒畅,赏了他一杯御酒。郭从谦谢恩饮下后,借着酒意(三分真,七分装),忽然泪流满面,伏地哽咽道:“陛下……陛下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奴才每每思及,无以为报,心中……心中实是煎熬!”

李存勖讶然:“你这是为何?朕并未苛责于你。”

郭从谦抬起头,泪眼朦胧,声音饱含真情实感(至少大部分是):“非为奴才自身!奴才……奴才只是想到,陛下如此圣明仁厚,对奴才这等微贱之人尚能眷顾有加……可这世上,还有多少人,身陷囹圄,饱受苦楚,却未必全是十恶不赦,或许……或许只是一时糊涂,或受人牵连,便永世不得超生……奴才……奴才只是感念天恩,推己及人,心中……实在难安!” 他将自己对苏舜卿的担忧,包裹在对帝王仁德的赞颂与“推己及人”的“善良”之中,涕泪交加,情真意切。

李存勖看着他痛哭流涕的样子,听着他那些关于“一时糊涂”、“受人牵连”、“永世不得超生”的话语,久久沉默。殿内只有郭从谦压抑的抽泣声。

良久,李存勖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低沉:“你的意思……朕明白了。你是个……心软念旧的人。” 他并未明确指什么,但这话语,已是极大的松动!

郭从谦心中狂喜,却不敢表露半分,只是重重叩首:“奴才……奴才失态,请陛下恕罪!奴才只是……只是……”

“好了,”李存勖打断他,语气恢复了平静,“起来吧。你的心思,朕知道了。此事……容朕想想。”

“容朕想想”——这简短的四个字,对于郭从谦而言,不啻于天籁之音!它意味着,陛下心中那扇紧闭的、关于苏舜卿的门,终于被他用泪水、心机与日复一日的铺垫,撬开了一道缝隙!虽然只是一道缝隙,但希望的光,已经透了进来!

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更加小心,更加缓慢。他不能催促,不能追问,只能继续扮演好那个感恩戴德、心软善良的忠仆角色,静静等待帝王自己做出决定,或者在某个合适的时机,再轻轻推上一把。

然而,就在郭从谦以为事情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时,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却几乎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也将他卷入了更大的风暴眼之中。

慕容芷安插在紫宸殿的眼线,终究还是将郭从谦近日常在御前“垂泪感怀”、“言语涉及后宫罪人处境”的异状,禀报给了皇后。

慕容芷听完禀报,静坐良久,手中一盏温茶渐渐凉透。她的目光落在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秋海棠上,那红艳的花朵在风中微微颤动,如同她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

郭从谦……他到底想干什么?为浣衣局的罪人求情?他一个伶人,与那些人有何瓜葛?还是说……他背后另有指使?他所感怀的“身陷囹圄”、“一时糊涂”的“亲人”,究竟是谁?

一个模糊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想,渐渐在她心中成形。难道……是苏舜卿?

若真是如此……郭从谦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而陛下,竟然还“容朕想想”?

慕容芷放下凉透的茶杯,指尖微微发凉。她意识到,紫宸殿内那看似主仆和谐的丝竹声中,正悄然酝酿着一场可能动摇后宫甚至前朝平静的风波。而她,必须在这风波真正掀起之前,做出应对。

窗外,秋意渐浓。宫阙深深,人心似海,每一丝枕边细语,都可能化作搅动风云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