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献图惊魂(2/2)
他依旧伏在地上,声音因为极度紧张而干涩沙哑,却强迫自己带上了一丝“惶恐”之外的、试图“努力思考”的意味:“陛……陛下天恩,奴才……奴才惶恐万分,实不敢妄议国政。然……然陛下既以‘权衡取舍’相喻,奴才……奴才愚见,或可比拟乐曲编排?”
他顿了顿,感觉喉头发紧,咽了口并不存在的唾沫,继续用那种颤抖却努力清晰的声音说道:“譬如……譬如一曲之中,有主旋律,有伴奏,有引子,有尾声。营造之事,或……或亦可分主次?紧要之处,如殿堂主梁,当如主旋律,需用最坚实之材,最精良之工,不可吝惜;次要之处,如廊庑门窗,或可如伴奏,稍逊亦无大碍,取其协调便可;至于工期……或如乐曲节奏,快板处需集中匠作,一气呵成,慢板处则可从容安排,查漏补缺……银钱预算,便如……便如乐师之气力,需善加分配,不可一处使尽,致他处无力为继……”
他绞尽脑汁,将自己对乐曲编排的理解,生硬地、小心翼翼地套用到营造事务上。他的比喻粗浅、幼稚,甚至有些可笑,完全避开了任何具体的木料产地、人工数目、银钱数额等敏感细节,只停留在最抽象的“原则”层面。他一边说,一边心中疯狂祈祷,希望陛下只是要个“说法”,而不是真要他拿出具体方案,更希望这番“驴唇不对马嘴”的回应,能显得自己足够“愚钝”,从而让陛下失去兴趣。
殿内一片死寂。工部与将作监的官员们脸上表情精彩纷呈,从最初的震惊愤怒,渐渐变成了一种混杂着荒谬、鄙夷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天子如此“儿戏”的悲凉。一个伶人,竟用编曲来比喻营造?滑天下之大稽!
李存勖听着郭从谦那磕磕绊绊、充满乐理词汇的“献策”,脸上的表情却颇为奇异。最初的烦躁似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饶有兴味的玩味?他并未打断郭从谦,直到郭从谦说完,再次将头深深埋下,浑身颤抖着等待最终的裁决。
良久,李存勖忽然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笑。
“以乐喻工……倒也有趣。”他慢悠悠地说道,目光扫过下方那些脸色难看的官员,“虽不切实务,然‘分主次’、‘善分配’之理,倒也浅显易懂。尔等争论不休,各执一词,可曾想过,这营造一事,亦如编曲,需有主次,需讲章法?”
他将郭从谦那番拙劣的比喻,轻轻巧巧地又抛还给了那些官员,话语中隐含的敲打与不满,让几位大臣脸色更加难看,却也只能躬身称是。
“罢了,”李存勖似乎终于失去了继续这场“游戏”的兴趣,挥了挥手,“今日便议到这里。尔等下去,依据‘主次章法’,再拟个切实可行的条陈上来,莫要再拿这些扯皮的玩意儿来烦朕!”
“臣等遵旨!”官员们如蒙大赦,连忙行礼退下。离开时,投向依旧跪伏在地的郭从谦的目光,冰冷得如同腊月寒霜。
待官员们退尽,殿内只剩下李存勖、郭从谦与几名内侍。李存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片刻,才淡淡道:“起来吧。”
郭从谦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颤抖着站起身。他抱着琵琶,低着头,不敢看御座方向。
“今日倒是难为你了。”李存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下去吧。晚间……不必来了。”
“是……谢陛下。”郭从谦声音低哑,躬身行礼,几乎是挪动着脚步,退出了紫宸殿。
直到走出殿门,被外面带着湿气的风一吹,他才猛地打了个寒颤,发觉自己四肢百骸都如同被抽空了力气,软得几乎要站立不住。方才殿中那短短一刻钟,却仿佛耗尽了他在御前积攒的所有勇气与精力。
他抱着琵琶,踉跄着走回配殿,一路上只觉得无数目光如影随形,充满了探究、嫉妒与毫不掩饰的恶意。他知道,今日之事,必将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宫廷内外。他郭从谦,一个卑贱伶人,竟在御前“献策”工部营造,虽被陛下以“有趣”轻轻带过,但这“僭越”的罪名,怕是无论如何也洗刷不掉了。
回到那间冰冷的小屋,他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怀中琵琶冰冷的触感传来,却无法平息他心中翻江倒海的后怕与绝望。
献图惊魂。他献出的不是地图,而是一番足以将他彻底拖入政治泥潭、成为众矢之的的“乐理论政”。陛下一时兴起,或觉“有趣”,却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的最顶端。
他仿佛看到,前方不再是如履薄冰的钢丝,而是张开了血盆大口、等待着将他吞噬的深渊。慕容芷皇后会如何看他?那些被他“冒犯”的朝臣会如何对付他?那些嫉妒他的宦官伶人会如何落井下石?
郭从谦将脸深深埋入臂弯,第一次在成为御前近侍后,感到了彻骨的、无处可逃的寒意。琵琶静静地躺在他身边,琴弦冰冷,再也不能带给他丝毫的温暖与慰藉。
窗外,酝酿了许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敲打着琉璃瓦和青石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仿佛要将这宫阙中所有的阴谋、算计与恐惧,都冲刷出来,暴露在天地之间。但郭从谦知道,有些东西,是再大的雨也冲刷不掉的。比如人心中的猜忌,比如权力场中的杀机。
他的御前生涯,从今日起,将步入一个更加凶险、更加不可预测的阶段。而他能依靠的,依旧只有那点可怜的谨慎,和不知还能持续多久的、帝王的“一时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