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风声入耳(2/2)
“……听前头洒扫的小雀儿说,昨儿夜里,紫宸殿那边热闹得很呢!又是鼓又是笛的,响了大半夜!说是陛下和那个新得宠的郭……郭什么来着?哦对,郭从谦!陛下和他一块儿奏乐,还……还跳舞了呢!”那宫女说得眉飞色舞,带着底层人对上层秘闻天生的好奇与渲染,“啧啧,真是了不得!一个伶人,竟能和万岁爷一起……这得是多大的恩宠!怕是离封官进爵都不远了吧!”
周围几个洗衣宫女闻言,有的咂舌羡慕,有的不以为然地撇嘴,更多的则是麻木地继续着手里的活计,仿佛听到的只是另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世界的故事。
唯有苏舜卿,捶打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她低垂着头,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入浑浊的洗衣水中,激起微不足道的涟漪。外人看来,她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模样,仿佛并未听见那番议论。
但她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
郭从谦……与陛下……合奏?共舞?
这个消息,比之前听闻他被留在御前、甚至得到赏赐,都更加具有冲击力。它揭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关系质地——不再是简单的“君使臣”或“主悦仆”,而是一种近乎“艺术同好”的平等交流(至少在那一刻),甚至带着一丝“忘年知音”的意味。
苏舜卿缓缓抬起手中的棒槌,又重重落下,发出沉闷的“噗通”声。污浊的水花溅起,有几滴落在她早已被汗水和皂水浸透的衣襟上,她也浑然不觉。
她的思绪在飞快地转动。郭从谦能做到这一步,绝不仅仅靠运气或一点小聪明。这说明他的技艺确实打动了李存勖那颗同样精通音律、且内心深处或许仍存有对“纯粹艺术”渴望的心。更重要的是,他把握住了机会,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引导或迎合了帝王的情绪,才能将一场普通的御前演奏,演变成那样一场打破常规的“盛宴”。
这小子……果然有些门道。比她预想的,成长得更快,也……走得更远,更险。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胸中翻涌。有对郭从谦能力的重新评估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欣赏;有对他处境的更深担忧——登高必跌重,与帝王走得如此之近,固然是莫大机遇,亦是滔天风险;但在这所有情绪之下,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悸动,正悄然破土而出。
那是……希望?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感到一丝荒谬。她苏舜卿,戴罪之身,困于浣衣局,日夜与污水朽木为伴,生命如同风中之烛,随时可能熄灭。郭从谦的荣辱起伏,于她本应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最多是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或一丝对故人境遇的感慨。
可是……如果郭从谦真的能如此深得帝心,如果他的地位真的能稳固甚至继续攀升……那么,他当初那句“待时机成熟,一定面求皇上,把你接回去”的稚嫩承诺,是否……也并非全无可能?
这个想法像一粒火星,落在她早已冰封的心田上。火星太小,不足以融化坚冰,却足以让那一片极小的区域,感受到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名为“可能”的暖意。
她停下捶打,直起有些酸痛的腰,抬起手臂,用还算干净的手背内侧,擦了擦迷住眼睛的汗水。午后的阳光透过院中那棵老槐树稀疏的枝叶,斑驳地洒落下来,有几缕正好落在她汗湿的侧脸和脖颈上。
那阳光带着夏日的灼热,烤得皮肤发烫。但苏舜卿却微微仰起脸,闭上了眼睛。她感受着那滚烫的温度灼烧着肌肤,仿佛要将这具躯壳里积存的阴冷与绝望都蒸腾出去。
希望的升起,往往伴随着更大的恐惧与不安。她知道这条路有多么渺茫,风险有多么巨大。郭从谦自身尚且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何谈庇护他人?她的罪名如山,岂是轻易可动?
然而,人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灵。即使在最深的黑暗中,只要看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光,求生与改变的欲望,就会不由自主地随之萌动。
她缓缓睁开眼,眸中那片沉静的深潭,似乎被阳光映亮了些许,底下有极其微弱的、如同水底潜流般的东西在涌动。那不是乐观,而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清醒的算计与……等待。
郭从谦这颗棋子,比她预想的更有用,也更有趣了。她需要更谨慎地维系这份“姐弟”情谊,或许……在合适的时机,给予他一些更关键的提醒或帮助?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那渺茫到近乎虚无的、可能因他而改变的、属于她苏舜卿的未来。
她重新低下头,握紧棒槌,继续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捶打。动作依旧沉稳有力,但若有人仔细观察,或许会发现,她那总是微抿着、带着苦涩与冷漠弧度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原状,快得像是错觉。
阳光依旧炽烈,浣衣局内污浊闷热,捶打声不绝于耳。但在这片绝望的泥沼里,两颗身处不同境地、却同样深谙宫廷规则与人性幽微的心,因着同一个人的消息,泛起了截然不同、却同样影响深远的涟漪。慕容芷的隐忧如同投入深湖的石子,将引发一系列谨慎的应对与布局;而苏舜卿心中那点微光,虽如风中之烛,却可能成为她在这无尽黑暗中,继续坚持下去的、意想不到的理由。宫闱深深,人心似海,每一丝风动,都可能预示着暗流的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