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薪火承韵(2/2)
讲到《十面埋伏》,他形容那琵琶绞弦、推拉所产生的杀伐之音,如何模拟出千军万马、金戈铁马的战场声势,又如何于激昂处暗藏楚霸王英雄末路的悲怆。“此曲重气势,更重意境。指法需刚猛凌厉,气息却要稳如磐石,心中要有画面,耳中要闻杀声。”
讲到《春江花月夜》(他称之为《夕阳箫鼓》或《浔阳琵琶》的原始版本),他则语气变得舒缓悠远,描述如何用连绵的轮指和柔美的揉弦,勾勒出江流宛转、月照花林、空里流霜的幽美画卷。“此曲贵在‘静’与‘远’。音色要纯净通透,节奏要从容不迫,仿佛抽离了尘世,与天地月色共徘徊。”
提及《秦王破阵乐》,他神色肃穆,言其乃大唐武德之象征,乐曲结构恢宏,节奏鲜明,充满昂扬向上的力量。“此曲须有金石之声,雷霆之势。但不可一味求响求快,要于铿锵中见法度,雄壮中显堂皇。”
说到《霓裳羽衣曲》,他那干枯的眼眸中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追忆与神往,描述其如何融合胡汉乐舞精华,旋律繁复华丽,飘飘欲仙,极尽开元盛世之浪漫想象。“此曲之妙,在‘仙’与‘幻’。指法需极其灵巧多变,音色要追求缥缈空灵,仿佛霓裳飞舞,羽衣凌空。”
至于《高山流水》,他则将其推崇为知音之曲、君子之乐的典范。“此曲意境高远,非仅技巧可达。心中须有巍峨山岳,有汤汤流水,有对自然造化与知音难觅的深切感悟。弹奏时,气韵要沉雄开阔,指法要简练大气,重意不重形。”
这些讲述,对于郭从谦而言,如同在他面前展开了一幅幅瑰丽无比、却又遥不可及的壮丽画卷。他如痴如醉地听着,想象着那些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绝响,心中充满了无限的向往与敬畏。他知道,以自己目前的微末技艺,根本连触碰这些经典的门槛都谈不上,但胡师傅的讲述,却为他树立了最高的艺术标杆,让他明白了音乐所能达到的浩瀚与深邃。
胡师傅的倾囊相授,不仅仅是为了教授一个伶人技艺。郭从谦能隐隐感觉到,这位风烛残年、看似对一切都已漠然的老乐工,内心深处燃烧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焰——那是对于华夏正声、雅乐传承可能断绝的深切忧虑与不甘。他选择郭从谦,或许并非因为这少年天赋多么卓绝,而是看到了他那份在绝境中仍不放弃的对音乐的渴求,那份难得的专注与韧性。他不愿自己一身所学,随同这腐朽的躯体和这个日益浮躁的世道一同湮灭。哪怕只能留下一星半点的火种,于愿足矣。
“乐者,天地之和也。” 胡师傅在某次授课后,望着窗外沉沉暮色,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宫商角徵羽,对应君臣民事物,调和阴阳,通乎鬼神。如今……礼崩乐坏,郑声喧耳,真正的雅乐正声,知者几何?习者几何?” 他转过头,看向正在小心擦拭练习琵琶的郭从谦,目光复杂,“你小子……未必能成器,但……总比烂在肚子里强。”
郭从谦闻言,心中剧震。他放下琵琶,退后两步,整肃衣冠,朝着胡师傅,恭恭敬敬地、无比郑重地跪了下去,行了三叩首之大礼。
“师傅!” 他第一次用了这个更显亲近与尊崇的称呼,声音哽咽,眼眶发热,“从谦出身微贱,命如草芥,蒙师傅不弃,授以大道。此恩此德,天高地厚,犹胜再生父母!从谦愚钝,不敢奢望传承绝学,光大师门,但必竭尽驽钝,日夜用功,绝不敢辜负师傅心血!师傅所授,一字一句,一音一律,从谦必铭刻肺腑,勤习不辍!”
胡师傅坐在椅中,受了他这一礼,没有避让,也没有搀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跪伏在地、因激动而肩膀微微颤抖的少年,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哑声道:“记住你今天的话。起来吧,时辰到了。”
日复一日,郭从谦如同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汲取着胡师傅灌注的知识与技艺。他的琵琶演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蜕变。指法从生涩僵硬变得逐渐流畅准确,节奏感越发稳定,对音色的控制也有了初步的感悟。更明显的是他整个人的精神状态——虽然劳作依旧繁重,生活依旧清苦,但他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彩,那是一种因专注于热爱之事、并看到自身进步而产生的、充实而坚定的光芒。他走路时腰背挺直了些,与人交谈时(尽管依旧谨慎卑微),眼神也不再总是闪烁躲避。音乐,成了他在这个冰冷绝望的宫廷里,唯一能够握住的、温暖而有力的桨,支撑着他在暗流中奋力划行。
他依然会在夜深人静时,想起卧病在浣衣局的苏姐姐,心中充满担忧与感激。苏姐姐的启蒙与点拨,为他打开了音乐之门,奠定了基础;而胡师傅的系统传授,则为他构建起了通往更高殿堂的阶梯。这两个在他生命中先后出现的“师傅”,一个如星火,点燃了他内心的渴望;一个如薪柴,让那火光得以持续燃烧,并逐渐明亮。
郭从谦不知道自己的前路究竟在何方,也不知道这身日益增长的技艺,在这诡谲的深宫之中,最终会带给他什么。但他无比确定的是,无论未来如何,他都会紧紧抓住手中的琵琶,抓住这份来之不易的传承,在这条布满荆棘却也闪烁着微光的乐之途上,走下去。为了不负苏姐姐的期望,更为了不负胡师傅那沉甸甸的、关乎文明续绝的托付。薪火虽微,愿能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