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琴音暗涌(2/2)
她将膝上的“琴坯”轻轻放下,抬手拢了拢被潮气浸得有些贴额的发丝。就在她准备起身时,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了柴垛后的衣角。
“谁?”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郭从谦吓了一跳,慌忙从柴垛后走出来,脸上还残留着未褪的震撼与痴迷,手里紧紧攥着那半块干饼。“苏……苏姐姐,是我。”他有些结巴,“我……我来给你送点吃的,正好……正好听见……”
苏舜卿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判断着他刚才听到了多少,看到了多少。郭从谦被她看得有些心慌,连忙举起手里的饼:“真的,就是送这个……姐姐你弹得……弹得真好!”最后一句,他是真心实意地赞叹,眼睛亮得惊人。
苏舜卿眼底的冷意稍稍褪去,接过那半块饼,淡淡道:“胡乱拨弄罢了,上不得台面。这‘琴’……”她看了一眼那粗糙的木板,“难为你了。”
“不难为!一点都不难为!”郭从谦连忙摇头,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他往前凑近一步,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姐姐,你刚才弹的是不是《叹流年》?我小时候听师父提起过,说是老曲子,很少有人会了!姐姐你的指法……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听的泛音处理,虽然这木头根本不出泛音……还有那个‘猱’的力道,简直……”他语无伦次,恨不得把刚才听到的每一个细节都拿出来赞美一遍。
苏舜卿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她没想到这少年不仅听出了曲名,还能注意到指法的细节。看来他所谓的“略懂一二”,恐怕比他自己说的要深一些,至少耳力与鉴赏力是有的。
“你师父还教过你这些?”她问,将饼掰下一小块,慢慢吃着。
郭从谦用力点头,眼中浮现怀念与感伤:“嗯!师父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耳朵特别灵,对古曲也很有研究。他说过,音乐之道,不在器之贵贱,而在心之有无。有心,则破琴亦可诉衷肠;无心,则焦尾亦如败木。”他说着,偷偷看了一眼苏舜卿的脸色,又补充道,“我觉得……姐姐刚才,就是‘有心’的。这破木板在姐姐手里,比很多好琴在别人手里,唱得都好听。”
这马屁拍得不算高明,但胜在真诚,且引用了她可能认可的“道理”。苏舜卿不置可否,只是又吃了一小口饼。饼很干,她吃得有些慢。
郭从谦见她没有反感,胆子大了些,小心地问:“姐姐……你以前一定精于此道吧?是不是……在宫里的时候,也常为陛下演奏?”他问得小心翼翼,带着试探,也带着无限的好奇与向往。在他贫瘠的想象里,能弹出这样琴音的苏舜卿,当年在君王身侧时,该是何等风华?
苏舜卿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为李存勖演奏?有的。但那更多是带着任务的、精心设计的表演,是魅惑的工具,是争宠的手段。像刚才那样,近乎本能地、将情绪毫无保留(尽管她自己以为掩饰得很好)倾注于琴音的弹奏,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像是上辈子。
“过去的事,提它做什么。”她声音有些飘忽,随即转了话题,“你若想听,以后有空,我可以再弹些别的。五代遗谱,我倒还记得几支。”
郭从谦大喜过望,简直要跳起来:“真的吗?谢谢姐姐!我……我一定好好听,好好学!”他像得了什么了不起的承诺,兴奋得脸颊都微微泛红。对他而言,这不仅是能听到美妙的、罕见的古曲,更是一种被接纳、被认可的象征。在这冰冷绝望的冷宫里,能跟随这样一位深藏不露的“姐姐”学习哪怕一点点真正的技艺,都像是黑暗里透进的一束光。
自那日后,每当浣衣局的活计不那么催命,或是遇到阴雨天,那个破旧的棚子下,便时常会响起断断续续的琴音。苏舜卿弹奏的曲子渐渐多了起来,除了《叹流年》,还有《破阵乐》的残段(她弹来却总带着一种奇异的苍凉,全无破阵的豪迈)、《凉州词》的变调、甚至一些郭从谦从未听过、她也说不出具体名字的、旋律更加古奥哀婉的片段。
郭从谦总是她最忠实的、也是唯一的听众。他屏息静气,如饥似渴地吸收着每一个音符,观察着她手指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他不再仅仅是被音乐本身打动,更开始试图理解那琴音背后,苏舜卿未曾言说的情绪与故事。他能听出那高昂处压抑的愤懑,那低沉处无边的孤寂,那转折间复杂的挣扎。他觉得自己仿佛在一点点靠近一座冰封的宝藏,每一点琴音的泄露,都是宝藏裂缝中透出的微光。
他也开始更加卖力地搜寻一切可能改善这“琴”的材料。一根稍匀称些的丝线,一块更平整的木板,甚至偷偷磨尖一根铁钉,试图做出一个更顺滑的“雁足”。他的手艺笨拙,但心意十足。
苏舜卿看在眼里,偶尔会指点他一两句真正的修琴或调音常识,虽然限于材料,大多无法实践,但郭从谦每次都听得如获至宝,默默记在心里。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深究这琴音与技艺的来源。一个不问,一个不说。但在这琴音的连接下,一种超越简单“姐弟”或“恩惠”的关系,悄然滋长。那是知音难觅的些微慰藉,是艺术共鸣带来的短暂超脱,也是在绝望深渊中,两个灵魂通过古老旋律进行的、无声的对话与取暖。
琴音依旧沙哑,依旧断断续续,却成了这冷宫浣衣局里,一道极其隐秘而独特的风景。它诉说着过往的繁华与殇痛,也寄托着当下的不甘与蛰伏。而聆听这琴音的郭从谦,心中那个模糊的念头日益清晰:他的这位“苏姐姐”,绝非凡俗。跟随她,或许不仅仅是为了报恩或寻求依靠,更可能是他郭从谦此生所能触碰到的、最接近“非凡”与“可能”的机会。
他要更紧地抓住这个机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