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冷宫尘埃(2/2)

苏舜卿愣了一下,没有接。“为什么?”

老宫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你顺眼。你身上有股劲儿,不像那些人,”她朝叽叽喳喳的翠儿等人方向努努嘴,“只晓得欺负更弱的。你不一样,你是……”她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你是落难的凤凰。”

苏舜卿心中微震,垂下眼帘,接过那半块饼,低声道:“谢谢。”

老宫女摇摇头,不再说话,只是望着远处宫墙的轮廓,眼神空洞。过了一会儿,她才仿佛自言自语般低语:“这宫里啊,起起落落,见得多了。今日贵妃,明日阶囚,有什么稀奇。能活下去,才是本事。”

活下去。苏舜卿慢慢咀嚼着那干硬的饼,混合着唾液,艰难地咽下。是的,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腹中这个未出世、不知是福是祸的孩子,更是为了……那一口从未咽下的气,那一段从未忘记的血仇。

夜深了,浣衣局终于沉寂下来。苏舜卿躺在通铺上,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和薄得几乎感觉不到的褥子。同屋的宫女们早已累得沉沉睡去,鼾声、磨牙声、梦呓声交织。她睁着眼睛,望着黑暗中屋梁模糊的轮廓,思绪飘回了遥远的江南,飘回了她早已破碎的“家”。

她并非生来就是细作,也并非天性凉薄。

苏家本是吴越之地颇有名望的士绅家族,诗礼传家。父亲苏文衍曾任吴越国杭州刺史,为官清廉,颇得民心。母亲出自书香门第,温柔贤淑。她作为家中幼女,备受宠爱,童年时光是在父亲讲述史书典故、母亲教导琴棋书画中度过的。她记得家中庭院那株老梅,记得哥哥带着她偷偷溜出府去看钱塘江潮,记得母亲在灯下为她缝制新衣时温柔的笑容。

一切的改变,发生在天复二年。那时杨行密与钱镠争夺两浙,战火波及。父亲因不愿屈从杨行密麾下某位大将的勒索,并暗中保护了一些逃难的钱氏旧部,被诬陷“通敌”。一夜之间,苏家被抄,父亲被下狱,不久便“病逝”狱中。母亲悲痛欲绝,悬梁自尽。哥哥当时在外游学,听闻噩耗赶回,却被杨行密的军队以“叛党余孽”之名截杀于途中,尸骨无存。偌大的苏家,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当时年仅十二岁、因在外祖家小住而侥幸逃过一劫的苏舜卿。

她被杨行密的部下找到,带到了广陵。她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个被称为“吴王”的枭雄时的情景。杨行密并未如她想象中那般凶神恶煞,反而显得有些疲惫和苍老。他看着她,目光复杂。

“你很像你父亲,尤其是这双眼睛。”杨行密说,“苏文衍是个人才,可惜,不识时务。”

年幼的苏舜卿浑身发抖,眼中却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恨我吗?”杨行密问,随即自己摇了摇头,“恨吧。但这世道,就是这样。你苏家败了,这就是结局。不过,本王可以给你另一个选择。”

他告诉她,他可以给她新的身份,锦衣玉食的培养,教她一切能取悦男人的本事,将她送到这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身边。而她需要做的,就是成为他的眼睛和耳朵,在必要时,成为他的一把刀。

“为什么选我?”她听见自己稚嫩却冰冷的声音问。

“因为你聪明,因为你漂亮,更因为……”杨行密缓缓道,“你心里有恨。恨能让人坚韧,能让人不惜一切。好好利用这份恨,也许有一天,你能得到你想要的。”

她想要的?她当时只想要杨行密死,想要所有害她家破人亡的人陪葬!但杨行密说得对,她一个孤女,一无所有,拿什么去复仇?留在他身边,至少有机会。

于是,她接受了。她将仇恨深深埋藏,戴上顺从与感恩的面具,如饥似渴地学习一切被教导的东西。歌舞乐器,诗词歌赋,妆容仪态,乃至察言观色、揣摩人心、运用权谋……她学得比任何人都刻苦,因为她知道,这是她唯一可能拥有的武器。她的美貌日益耀眼,她的才情令人惊叹,她逐渐成为杨行密手中最精致、也最危险的一件“礼物”。

她被送入晋阳皇宫时,心中并无多少对未来的憧憬,只有一片冰冷的算计和燃烧的恨意。李存勖是皇帝,是北方的主宰,而杨行密是南方的枭雄,是她的“恩主”也是仇人之一。让他们互相争斗,消耗,不正是她乐见的吗?至于慕容芷,那个看起来拥有一切——尊贵出身、姐妹情深、帝王信任——的女人,不过是她计划中需要铲除或利用的障碍。

她步步为营,确实一度风光无限,几乎触及权力的边缘。她离间帝后,传递消息,甚至差点引发南北大战。她以为自己可以操控棋局,却终究还是成了更大棋局中的一枚棋子,被无情舍弃。

如今,身陷囹圄,做着最卑贱的活计,腹中怀着仇人之子的骨肉(尽管李存勖也是她复仇棋盘上的一环),这真是命运最残酷的玩笑。

一滴冰凉的液体滑过眼角,没入鬓发。苏舜卿抬手,用力抹去。

不,她不能就此认输。杨行密或许放弃了她,李存勖抛弃了她,但这深宫之中,只要她还活着,就还有变数。腹中的孩子,无论男女,都是皇家血脉,这是她手中一张意想不到的牌。浣衣局的艰苦,磨去了她表面的浮华与骄纵,却让她的意志如同被反复捶打的铁胚,越发坚韧冰冷。

她要活下去,要比任何人都活得久。她要看着这所谓的“大唐”如何风雨飘摇,看着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如何跌落。慕容芷、李存勖、李炎、甚至已经死去的杨行密……这些人都欠她,欠苏家。

窗外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纸,在地上投下微弱的光斑。苏舜卿轻轻抚上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眼神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孩子,”她无声地低语,声音只存在于自己的意识中,“你来得不是时候,但或许,这是上天给我的另一条路。娘会活下去,你也要活下去。总有一天,我们要让那些欠我们的,百倍偿还。”

她翻了个身,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休息。明天,还有更多的衣物要洗,更多的屈辱要咽下。但此刻的苏舜卿,心中不再只有毁灭的恨意,还多了一丝属于母性的本能,和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持久的蛰伏与等待。

她知道,游戏还未结束。只要不死,总有翻盘的机会。而这深宫冷院的尘埃与苦难,正在将昔日的毒花,淬炼成某种更加可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