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元夕灯,惊蛰雨(2/2)
龟兹乐的最后一个音符,在一根绷紧的琵琶弦断裂的刺耳声响中戛然而止。
旋转的胡旋舞姬,仿佛被无形的丝线勒住,僵立在原地,彩带委地。
满殿的欢声笑语、丝竹管弦,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雷硬生生劈断、碾碎。
死寂。
一种足以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死寂,瞬间攫住了整座花萼相辉楼。唯有那报信军校如同破风箱般粗重绝望的喘息,以及殿外远处依旧隐约传来的、属于无知百姓的狂欢声,交织成一首无比荒诞而残酷的挽歌。
御座上的李儇,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手中的琉璃杯滑落,“啪”地一声在御座台阶下摔得粉碎,猩红的葡萄酒液泼溅开来,如同淋漓的鲜血。他猛地站起身,嘴唇哆嗦着,手指颤抖地指向殿下的军校,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胡说!” 宰相豆卢瑑须发皆张,猛地一拍食案,杯盘震跳,“潼关天险,守军数万,哥舒翰老将宿帅,岂会……岂会一夕而破!定是谣传!”
那军校抬起头,脸上涕泪交横,混合着泥污,声音带着哭腔:“相公!千真万确!贼众数十万,漫山遍野……关内粮草不济,军心涣散……有内应开了关门……哥舒将军他……他是被部下挟持,不得已啊!”
“废物!都是废物!” 寿王李杰尖叫起来,脸上早没了之前的骄矜,只剩下惊惶失措。
田令孜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到皇帝身边,扶住摇摇欲坠的天子,尖细的嗓音此刻带着一种强自镇定的厉色:“陛下!陛下保重龙体!” 他迅速转向殿外,喝道:“左右金吾卫!封闭宫门!没有杂家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传令神策军,即刻戒备!”
命令一下,殿外顿时传来兵士跑动、呼喝、甲胄碰撞的混乱声响。殿内的百官公卿、皇亲国戚们,此刻也彻底从太平迷梦中惊醒,恐慌如同瘟疫般炸开。
“潼关一失,长安……长安无险可守了!”
“黄巢……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快!快护送陛下离京!”
“能往哪里去?蜀中?太原?”
哭喊声、争论声、杯盘落地声、桌椅碰撞声……方才还秩序井然的皇家宴会,转眼间已乱成一锅沸粥。有人面如土色,瘫软在地;有人仓皇四顾,寻找出路;更有甚者,已开始悄悄摘下身上的贵重佩饰,塞入怀中。
李炎在那一瞬间的死寂之后,便缓缓坐直了身体。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惊慌失措,也没有参与任何争论。他只是静静地,将杯中那剩余的、已然冰冷的椒浆,仰头一饮而尽。一股辛辣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却丝毫无法驱散从心底泛起的寒意。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殿外。楼内的灯火依旧通明,将这片混乱与绝望照得纤毫毕现。而楼外,长安城的万家灯火,依旧在那片被惊蛰前的阴云笼罩的夜空中,无知无觉地燃烧着,璀璨,而虚假。
一滴冰冷的雨水,夹杂着雪粒,从洞开的殿门外被寒风吹入,精准地打在他的眉心。
冰凉刺骨。
他伸出手指,缓缓揩去那点湿痕。指尖的冰冷,与他内心某种冰冷的预感彻底重合。
“金吾不禁夜……” 他在心中默念着自己方才吟出的诗句,嘴角难以察觉地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是啊,执金吾撤销了宵禁,放任了这最后的狂欢。而真正的毁灭,却已不在律法、不在城墙的约束之内。它已踏破天险,正朝着这座不设防的、沉醉在梦中的巨城,呼啸而来。
盛宴,已被血染。
丧钟,为谁而鸣?
答案,写在了每一个幸存者——或即将逝去者——惊恐扭曲的脸上。
---
(第一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