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寒夜秘闻(2/2)
他语无伦次,将那种深入骨髓的、对于天威难测和自身渺小如蝼蚁的恐惧,展现得淋漓尽致。对于他这样的小人物来说,一次突如其来的、近乎儿戏的“擢升”与表演,不是机遇,而是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悬崖。
苏舜卿任由他抓着自己的袖子,没有挣脱。她听完郭从谦带着颤音的叙述,脸上依旧平静无波,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仿佛郭从谦所描述的、那足以让这小伶人魂飞魄散的惊险经历,对她而言,不过是茶杯里泛起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涟漪。
“就这?”她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得近乎冷酷,在寒冷的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你不是完整弹下来了吗?陛下不是还叫好了吗?”
郭从谦被她这过于平淡的反应噎了一下,满腔的后怕和倾诉欲似乎撞上了一堵冰墙。他怔怔地看着苏舜卿,看着她那双在暗夜中依然沉静如古井的眼睛,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描述,在她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浅薄。
“我……”他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一把不熟悉的琵琶,一座华丽的宫殿,一个心情尚可的皇帝,一个或许只是随意一瞥的皇后。”苏舜卿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这就让你怕成这样?郭从谦,你以为这深宫之中,真正的凶险是什么?”
她微微偏过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宫墙,望向了更深远、也更黑暗的所在。“是每日按部就班的羞辱与劳作,磨掉你所有的志气?是看似偶然的提拔与恩宠,背后却藏着随时将你碾碎的巨大力量?还是……”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冷,“你永远不知道,哪一句无心之言,哪一次身不由己的表演,会触动哪根敏感的神经,将你和你在意的一切,拖入万劫不复?”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郭从谦苍白惊恐的脸上。“你今日不过是被人临时拉去,在帝后面前,弹了一曲他们或许根本没认真听的《雨淋铃》。你完成了,没出错,甚至得了声‘好’。这已是最好的结果。有什么可后怕的?”
郭从谦被她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对比苏舜卿话语里暗示的、那种更宏大也更阴森可怖的“凶险”,他今日的经历,似乎确实……不算什么?但他心中的恐惧并未因此消散,只是变得更加复杂。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位“苏姐姐”的平静,并非麻木,而是一种见识过真正惊涛骇浪、甚至可能身处其中之后,沉淀下来的……漠然?或者说,是一种将恐惧深埋心底、绝不轻易示人的坚韧?
“可是……姐姐,”他讷讷地,依旧心有余悸,“我听说……陛下近来很是沉醉这些歌舞,皇后娘娘似乎……似乎为此劝谏过。我今日在殿上,虽然不敢看,但也感觉气氛有些……有些微妙。我怕……怕自己莫名其妙卷进什么……”
“卷进去?”苏舜卿终于牵动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却毫无温度,“你现在不就站在这里,和我这个‘冷宫罪婢’说话吗?这深宫,哪里没有‘卷进去’?区别只在于,是被动地随风飘荡,还是……”她没说完,但眼神里闪过一丝郭从谦看不懂的幽光。
她伸手,轻轻拂开郭从谦仍抓着她袖子的手,动作不容置疑。“记住你今日的恐惧。但不要让恐惧控制你。既然你有本事在那种情况下弹完《雨淋铃》,就别浪费了这点运气和……能力。”
她转身,准备离开,却又停下,侧头留下一句:“那曲子,蜀地新贡的?旋律可还记得?若有空闲,哼来听听。蜀地的乐风……倒是许久未闻了。”
说完,她不再停留,身影迅速融入巷道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郭从谦独自站在寒冷的墙角,抱着自己依旧微微发抖的身体,望着苏舜卿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夜风更冷,吹得他新换的袍子猎猎作响,也吹散了他身上最后一点从长生殿带出的、虚假的暖意。
苏姐姐的反应,比他预想的任何一种——安慰、震惊、甚至责备——都要冷淡。但这种冷淡,奇异地,反而让他狂跳的心慢慢平复下来。一种冰冷的清醒取代了单纯的恐惧。
是啊,有什么可后怕的?他没死,没受罚,甚至阴差阳错完成了一次“表演”。在这吃人的地方,这已经是难得的幸运。
而苏姐姐最后那句关于蜀地乐风的话……郭从谦眼中迷茫褪去,渐渐浮起一丝明悟与更深沉的思量。他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袍子,也转身,朝着净乐司那片更卑微、却也暂时更安全的角落,悄无声息地走去。
寒夜无声,将方才的对话与两个身份迥异、却同样在深宫阴影中挣扎的灵魂,一同吞没。只有那曲未曾听全的《雨淋铃》的片段旋律,和皇后劝谏、帝王改过的宫廷秘闻,如同两颗不起眼的种子,被悄然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