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弦外之音(2/2)

郭从谦总是精神高度集中,拼命调动所有的听觉和观察力,小心翼翼地回答。答对了,苏舜卿不会有表扬,只是淡淡“嗯”一声,继续往下;答错了或答不出,她会用更简练的语言或再次示范,指出关键,然后不再多言,留他自己琢磨。

这种教学方式,对授者与受者都是极大的考验。它要求授者有极高的洞察力,能瞬间抓住对方理解的关隘;要求受者有极强的悟性与主动性,能从有限的提示和示范中领悟精髓。郭从谦无疑展现了惊人的学习热情与日渐进步的悟性。他几乎将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来“复习”苏舜卿传授的点点滴滴。没有琴,他就以手代弦,在空中虚按、勾挑,默默回忆指法和力道;没有谱,他就反复哼唱、记忆那些旋律片段和音阶特点;他甚至会盯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指发呆,思考如何克服这粗糙的劳作对指尖细腻触感的破坏。

苏舜卿将他的努力看在眼里。她注意到,他原本只是有些粗糙的指尖,因为时常模仿练习,与粗布衣物摩擦,又添了新痕;她注意到,他眼底时常有熬夜回忆思索留下的淡淡青黑;她更注意到,他听琴时的眼神,从最初的痴迷崇拜,渐渐多了一种专注的“拆解”意味,仿佛努力要将她弹奏的每一个音符、每一次运指都掰开揉碎,消化吸收。

一次,她弹奏一段需要频繁运用“跪指”(以指关节正面按弦)的乐句。由于“琴坯”板面粗糙,她的左手名指关节很快被磨得通红。她神色不变,继续弹奏。郭从谦的目光紧紧跟着她的手指,看着她那本应娇嫩、如今却布满风霜与伤痕的关节,在粗糙的木板上一次次用力压下、移动,他放在膝上的手也不自觉地握紧了,指节发白,仿佛能感受到那摩擦的痛楚。

曲终,苏舜卿放下手,轻轻吹了吹磨痛的关节。

郭从谦几乎是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那是他用帮隔壁老太监洗了两天衣服换来的、一点点劣质的冻疮膏。“苏姐姐,这个……或许能缓解些。”他递过来,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但更多的是真挚的关切。

苏舜卿看了看那脏兮兮的小纸包,又看了看少年眼中那混合着学习渴望与纯粹担忧的神情。这一次,她没有立刻拒绝,也没有道谢,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伸出左手。

郭从谦眼睛一亮,连忙上前,却不敢贸然触碰,只是将纸包打开,露出里面气味刺鼻的褐色膏体,示意她自己取用。

苏舜卿用右手食指蘸取了一点,均匀涂抹在左手被磨红的关节上。膏体清凉,带着劣质的油脂感。她垂着眼睫,动作细致,仿佛在对待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

郭从谦在一旁看着,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因她接受自己微小帮助而产生的雀跃,有对她处境的心疼,更有一种强烈的、想要更快更好地学会她所教一切、或许将来能反过来保护她的模糊冲动。他知道这想法很可笑,但在这绝望的深渊里,这成了支撑他拼命吸收知识的隐秘动力之一。

“音准之要,首在耳力,次在指感。”苏舜卿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她依旧垂着眼,涂抹着药膏,声音却清晰如常,“你耳力尚可,但指感未开。明日此时,带一根稍直些的木棍来,无需太长,粗细如你小指即可。”

郭从谦一怔,随即狂喜涌上心头!这是苏姐姐第一次主动、明确地要求他准备“教具”,这意味着她的“传授”将进入更实质、更具针对性的阶段!“是!姐姐!我一定找来!”他连忙应道,声音都因激动而有些变调。

苏舜卿没再说什么,涂好药膏,将纸包递还给他,然后又开始拨弄那“琴坯”,这次弹的是一段极其舒缓、几乎全是单音慢板的旋律,仿佛在平复心绪,也仿佛在为他示范何为“指感”与“力度控制”。

郭从谦紧紧攥着那残留她体温和药膏气味的纸包,如同攥着稀世的珍宝。他屏息凝神,目光再次锁住她的手指,不放过任何一丝微小的动作变化。他知道,通往那个他向往的、拥有“不凡”技艺与可能性的世界的小径,正在这位看似冷漠、实则用心良苦的“姐姐”指引下,于他脚下缓缓延伸。而他,必将用尽全部力气,哪怕磨破十指,踏碎坎坷,也要沿着这条小径,拼命走下去。

棚外,天色渐暗,冷宫的暮色总是来得格外早,也格外沉。但棚内,那断续却执着的琴音,以及少年眼中愈发明亮专注的火焰,却仿佛在对抗着这无边的昏暗,点燃了一小簇属于知识与传承的、微弱却顽强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