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夜话定策显机锋 乾宁宫再试燕王心(2/2)

朱标微微挑眉,有些讶异:“老四这次,倒是积极。八十万两,不算小数目,但也在情理之中。”

朱元璋没说话,手指在那行字上敲了敲,目光深邃。

「八十万两……老四,倒是舍得。」

「动作这么快,姿态这么低……是真被敲打怕了,学乖了?还是……以退为进,暗中积蓄?」

他想起那夜坤宁宫,老四“坦荡”认股时的眼神,那指尖用力导致的青白。

「示弱?藏锋?」

帝王的多疑,让他无法轻易相信。

但内心深处,一丝极其微弱、属于父亲的希冀,挣扎着闪烁了一下。

「自从能听到孙儿心声,知晓了那“原本命运”的轨迹,咱改变了常氏的早逝,改变了英儿的夭折,改变了妹子的病重……」

「那么,老四呢?」

「那个在“原本命运”中,掀起滔天巨浪,最终登上大位,却也背负“篡逆”之名,叔侄相煎的四儿子……」

「他的命运,是否也能改变?」

「若老四就此安分,真心辅佐他大哥和侄儿,开拓海外,为大明开疆拓土,成就一番王业,青史留名,父子兄弟,不相疑忌,君臣相得……」

「那该是何等光景……」

这画面在他冷酷的帝王心湖中只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旋即被名为“现实”与“猜忌”的寒冰吞没。

希望归希望,但他绝不能赌。

身为帝王,身为父亲,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行最稳妥之事。

“嗯,还算识相。”

朱元璋将清单放下,语气听不出喜怒,“既然都缴了,这事便这么定了。御商会的事,标儿你盯紧,章程要细,人选要妥,账目要清。”

“儿臣明白。”朱标应道。

“《开拓令》细则已定,”朱元璋将话题拉回,“诸王在京已久,是时候让他们回封地了。久留京师,非朝廷之福。”

朱标点头:“父皇所言极是。儿臣亦觉,诸王宜早日就藩,筹备开拓事宜。尤其是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他们几个,封地皆在边陲或要冲,久离不利。”

朱元璋“嗯”了一声,目光扫过那份出资清单,又看了看《开拓令》细则,沉吟片刻,道:“既如此,便让他们都回去吧。至于老四麾下那些将领……”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按之前议定的,入京营讲武堂,再‘进修’三个月。学业未成,不得返任。让蒋瓛盯紧点。”

“是。”朱标心领神会。这是既扣着人质,也趁机打磨、甄别。

朱雄英垂手而立,静静听着。

让诸王就藩,是题中应有之义。扣留燕王部将“进修”,则是持续施压与监控。一切都在既定轨道上。

但朱元璋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朱标和朱雄英都微微抬起了头。

“另外,”朱元璋看向朱标,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标儿,你私下里,再找老四谈一次。”

朱标心中一凛:“父皇的意思是?”

“北伐蒙元,彻底解决北疆之患,是咱毕生之志,亦是大明国策。”

朱元璋缓缓道,“如今新军渐成,国库稍裕,此事或可提上日程。老四久在北平,熟知北边地理气候,也曾与蒙元交手,颇有战功。”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你去探探他的口风。就以商议《开拓令》细则,或关切他伤势为由,私下问他,若朝廷有意北伐,他是否愿为先锋,戴罪立功?”

朱标瞬间明白了父皇的深意。

这是最后的试探,也是一道催命符,更是一个机会。

若朱棣欣然应允,甚至主动请战,那至少说明他目前确有安分开拓海外之心,愿为朝廷效力,北伐便是给他一个“将功折罪”、重获信任的台阶,也可借北伐之战,再耗其潜力,观其虚实。

若朱棣推诿、迟疑,甚至流露出不愿离京或对兵权依旧恋栈之意……

那其心如何,便昭然若揭了。

“儿臣……明白了。”朱标深吸一口气,沉声应道。

他知道,这次谈话,将至关重要。

朱雄英心中亦是一动。

「最后一道考题么……」

「北伐先锋,凶险与机遇并存。」

「成了,是洗刷‘过错’、重立战功的捷径;败了,或伤亡过重,便是‘战事无常’,朝廷正好借此再削其羽翼。」

「以四叔的性子,越是看似无路可走的绝境,反能激起他孤注一掷的悍勇与百转千回的谋略。」

「这‘借刀杀人’的阳谋,他未必看不破,但看破了,他就一定会甘心只做一把被朝廷握在手中、用完即弃的刀么?」

「恐怕……不会。」

一个模糊却强烈的直觉,在朱雄英心底升起:

「这位自幼便以英武果决、善用奇兵着称的四叔,即便接下这催命符般的先锋之职,也绝不会简单地按照朝廷预设的剧本,去硬碰硬地消耗。」

「他更可能……将这险局,化为他个人的又一次立威与破局之机。」

「甚至,反过来利用朝廷的资源与这场战事,达成某些朝廷始料未及的目的。」

「这是一把双刃剑,既可伤敌,若握不好,亦会伤己。皇爷爷与父王欲以此剑试其心、耗其力,却也要提防……被这剑的锋芒,反照得目眩。」

朱雄英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空,仿佛能穿透这宫墙,看到那位在王府中同样彻夜未眠、筹划着前路的燕王。

就在这凝望的刹那,一丝极其轻微、却足以扰动心绪的疑云,悄然浮上他的心头。

「我如此步步为营,近乎本能地筹谋、制衡、甚至‘针对’四叔……真的全然正确,且必要么?」

「那段‘已知’的历史轨迹中,是我夭折,是父王早逝,皇爷爷白发人送黑发人,江山承继出现波折,无奈之下才选择了允炆……」

「而允炆登基后,在文臣鼓动下操之过急,强行削藩,手段酷烈,近乎逼迫……」

「设身处地,若易地而处,被逼到墙角的猛虎,除了拼死一搏,又有何路可走?」

「可如今,父王与我皆在,国本稳固如磐石。我所面对的四叔,并非历史中那个被逼造反的‘燕逆’,而是一个活生生、有能力、有野心,却也尚未踏出那一步的亲王。」

「我如今的诸多防备与制衡,是不是……有些过于依照‘历史’的惯性,而忽略了‘当下’已然不同的现实?是不是……有些矫枉过正了?」

这个念头令他心绪微澜,但并未持续太久。

「不,或许正是因为我与父王的‘在’,才让一切变得不同,也让未来更加莫测。」

「权力与野心的逻辑,并不会因一两个人的存亡而彻底改变。预防,总好过补救。今日的制衡,或许正是为了避免明日不得不流的血。」

他轻轻摇了摇头,将那一丝柔软疑思压下。

仁慈需有锋芒,制衡方得长久。

这个道理,他懂。

然而,制衡与权谋终是术,可定一时之安,根基不牢,纵有万千机巧,终是沙上筑塔。

强国富民方为道。

他思绪不由飘向另一件或许更关乎“道”的根基之事。

「嗯,对了,之前吩咐太医院和格物院联合研制的‘青霉素’……不知进展如何了?

「那是改变父王命运的“神药”,亦是真正能普惠万民、奠定根基的东西。」

「朝堂博弈固然紧要,但这些‘格物’之功,方是改变世界的根本之力。」

「该抽个时间,亲自去瞧瞧了。」

答案,很快便会揭晓。

而无论答案如何,大明王朝的巨轮,都已沿着既定的航线,驶向了更加莫测而汹涌的深海。

前方的迷雾中,隐约可见刀光与血火,亦能听见,困龙试图挣脱枷锁、昂首吟啸的隐约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