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大雪压长安(1/2)
李恪立在账房支摘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棂,目光沉沉投向院中。西市蜂窝煤作坊里,那股子数月来蒸腾不散的热闹与暖意,正被这凛冽的风雪一寸寸抽走、冻结。
院中已不复往日热火朝天的景象。几个工匠围在角落里仅剩的一堆炭粉旁,动作迟缓地将它们与煤末混合、压制成型。炭粉湿漉漉地粘在模子上,需费大力气敲打才能脱出,做好的蜂窝煤块也显得灰暗松散,远不如往日黑亮坚实。张老汉佝偻着背,用一把豁了口的破扫帚,徒劳地扫着不断堆积的积雪,每扫开一片,新的雪沫又迅速覆盖上来。他浑浊的老眼时不时望向紧闭的作坊大门,那里再没有络绎不绝的运煤牛车,只有风雪在门缝间尖啸。
“殿下……”房遗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沙哑。他捧着一本摊开的账簿,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是今日能收到的所有炭粉……长安周边大小炭铺,要么说无货,要么漫天要价,比平日高出近五成。即便这样,也只勉强凑够维持半日之量。”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方才……东市煤点传来消息,剩下的蜂窝煤……卖完了。排队的百姓,空着手回去了。”
账页上那些冰冷的数字,此刻化作尖锐的冰锥,狠狠扎进李恪心里。他仿佛能看到那些在寒风中排了许久长队,最终却只能空手而归的百姓——他们缩着脖子,把冻得通红的双手拢在破旧的袖管里,眼中那点因蜂窝煤带来的希望之光,一点点熄灭,只剩下对即将到来的漫长寒夜的恐惧与绝望。作坊里的暖炉烧着,可李恪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冻得他四肢百骸都隐隐作痛。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掠过账簿上刺目的赤字,最终停在房遗直布满红血丝的双眼上。这连日来的奔波操劳,几乎耗尽了这位年轻谋士的心力。
“河东那边……还是没消息?”李恪的声音低沉,像被砂纸磨过。
房遗直沉重地摇头:“赵方遣快马传回的口信,说御史台的人虽到了河东,也抓了几个郑氏旁支小管事问话,但郑氏在河东盘根错节,矿工们的家眷散落各处,一时难以周全。郑氏明面上收敛,暗地里恐吓手段层出不穷……矿工们,还是不敢下井。”他喉头滚动了一下,“而且……杜荷在江南也……崔氏的人以漕运淤塞需清淤为由,将他运炭粉的船队堵在扬州段运河里,动弹不得。杜荷信中言道,已有部分炭粉受潮板结……”
坏消息接踵而至,像沉重的雪块不断砸落。李恪沉默地听着,下颌线绷得死紧。他走到桌案边,指尖拂过桌面上几块边缘有些发霉的炭粉样品,那冰凉湿黏的触感,如同触摸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恶意。这些百年门阀,他们吸食着帝国的膏血,盘踞在权力和财富的顶端,如今竟连百姓炉灶里那点微薄的暖意也要掐灭!愤怒如同暗流在胸中奔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就在这时,作坊那两扇厚重的院门被“哐当”一声从外面猛地推开,裹挟着大团冰冷的雪雾。长孙冲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进来,脸色煞白,嘴唇冻得青紫,官袍下摆和靴子上沾满了泥泞的雪水。他大口喘着粗气,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剧烈翻腾。
“殿……殿下!”长孙冲的声音因极度的寒冷和急切而颤抖得厉害,“西市……西市煤点那边……出事了!”
李恪的心猛地一沉:“何事?”
“百姓……百姓闹起来了!”长孙冲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眼神里充满了惊惶,“有人……有人传谣,说咱们作坊的蜂窝煤……烧死了人!说……说是烟气有毒,闷死了永平坊一个独居的老汉!现在……现在一群百姓围在煤点,吵嚷着要砸铺子,要退钱!还有……还有人说……说殿下您……您拿有毒的东西害人……”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冲上李恪的头顶,几乎让他眼前发黑!这已不仅仅是阻挠生产,这是要将蜂窝煤彻底污名化,要将他李恪钉死在“害民”的耻辱柱上!手段何其卑劣,用心何其歹毒!
“备马!”李恪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从未有过的凛冽寒意。他一把抓起挂在墙上的玄色大氅,大步流星向外走去。苏瑾正端着一碗刚煎好的驱寒药汤从后堂转出,见此情景,碗都来不及放下,急急唤道:“殿下!药……”话音未落,李恪的身影已卷着风雪冲出了账房。
风雪如刀。坐骑“黑云”似乎也感受到主人胸中翻腾的怒意,四蹄翻飞,踏碎官道上厚厚的积雪,溅起浑浊的雪泥。寒风裹着雪粒子,劈头盖脸地抽打在李恪脸上,冰冷刺骨,却丝毫无法浇熄他心头那把熊熊燃烧的怒火。他伏低身体,策马狂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蜂窝煤决不能毁!百姓的信任,更不能毁在这等龌龊的构陷之下!
远远地,西市“暖冬煤点”那简陋的棚子便映入眼帘。棚子前黑压压地围了上百号人,群情激愤的呼喊声、哭骂声、推搡声混杂在一起,冲破风雪的呼啸,刺耳地传来。
“退钱!退钱!你们这害人的煤!”
“蜀王呢?让他出来!给我们个说法!”
“我爹就是用了这煤才没的!还我爹命来!”
“砸了这黑心铺子!砸了它!”
棚子下,赵方和两个伙计被愤怒的人群推搡得东倒西歪,脸上不知被谁抓出了血痕,官帽歪斜,衣裳被扯破,狼狈不堪。赵方徒劳地张开双臂,试图挡住身后那几块仅存的蜂窝煤,嘶声力竭地喊着:“乡亲们!听我说!这是谣言!是有人要害殿下啊!蜂窝煤是无毒的!永平坊的事还没查清……”但他的声音瞬间被更大的声浪淹没。
一个穿着破旧棉袄、披头散发的中年汉子哭嚎着,手里举着一块沾了泥污的蜂窝煤块,发疯般要往煤点的招牌上砸:“就是它!就是这东西害死了我爹!你们这些黑心肝的!”旁边几个壮汉跟着起哄,眼看就要冲上去动手。
“住手!”
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李恪勒住“黑云”,马匹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硬生生在人群边缘刹住。他翻身下马,玄色大氅在风雪中猎猎飞扬,目光如电,扫过混乱的人群。
人群骤然一静,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那是一种混杂着愤怒、怀疑、恐惧和一丝残存期盼的目光,沉甸甸地压在李恪肩头。他看到了那位哭嚎的汉子眼中刻骨的悲伤与恨意,也看到了人群中几张眼神闪烁、刻意煽动的面孔——那是氏族的影子!
李恪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强行压下翻腾的怒意和喉头的腥甜。他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向人群中心,走向那摇摇欲坠的煤点棚子。风雪在他周身狂舞,却无法撼动他分毫。
“本王在此!”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雪,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谁言蜂窝煤有毒?谁言本王害民?站出来,当面对质!”
人群被他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嘈杂声低了下去。那哭嚎的汉子被李恪的目光锁定,动作僵住,举着煤块的手停在半空。
“你说,”李恪走到他面前,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对方眼底,“你父亲,永平坊哪位?何时购入蜂窝煤?何时出事?仵作如何说?官府可有定论?”他一连串的问题又快又急,字字如钉。
汉子被他问得有些发懵,眼神慌乱地躲闪,支吾道:“是……是前天……买的……昨、昨晚……人就没了……烟气熏的……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李恪猛地提高声音,目光如炬扫过人群,“‘大家’是谁?是亲眼所见?还是道听途说?永平坊命案,自有长安县衙勘察定案!在官府结论未出之前,尔等仅凭流言,便围堵煤点,冲击朝廷所设惠民之所,是何道理?!”他的声音陡然严厉,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此等行径,与趁火打劫何异?若因此断了真正需要取暖之人的生路,你们谁担待得起!”
人群被他的气势和话语震住,一时鸦雀无声。风雪在耳边呼啸,却盖不过李恪话语中的分量。那些眼神闪烁、藏在人堆里想继续煽动的人,此刻也缩了脖子,不敢再轻易出声。
李恪不再看那汉子,转而面向所有百姓,声音放缓,却依旧铿锵有力:“本王李恪,在此立誓!蜂窝煤自研制之日起,便经太医署反复验看,燃之无毒!永平坊之事,本王即刻亲自前往县衙,敦促彻查!若真因煤块使用不当或别有隐情,本王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该赔命赔命,该偿钱偿钱!若查明是有人恶意构陷……”他顿了顿,目光如寒冰般扫过人群,“本王也绝不姑息,定将其揪出,严惩不贷!”
他的话语落地有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方才还群情激愤的百姓,此刻面面相觑,脸上交织着疑虑、羞愧和茫然。有人开始小声嘀咕:“殿下……殿下都这么说了……”
“是啊,官府还没查呢……”
“要不……再等等看?”
那哭嚎的汉子也像被抽去了脊梁骨,慢慢放下了举着的煤块,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声里充满了无助和茫然,已不见方才的暴戾。
李恪看着眼前这些被严寒和谣言折磨得几乎失去理智的百姓,看着他们冻得通红的脸颊和皴裂的手,心中翻涌的怒意渐渐被一种深沉的酸楚和无力感取代。他上前一步,扶起蹲在地上的汉子,声音低沉而清晰:“节哀。此事,本王定会给你一个水落石出。”他抬起头,对赵方和惊魂未定的伙计们道:“将今日作坊里本王那份备用的蜂窝煤,都拿出来。分给这里真正家中无煤、急需取暖的老弱妇孺!按登记名册,优先发放!”
赵方愣了一下,随即眼眶发热,大声应道:“是!殿下!”连忙招呼伙计去搬。
风雪中,煤点棚子下重新排起了队伍,虽然依旧沉默压抑,但方才那股暴戾的喧嚣已然散去。李恪站在一旁,看着那些冻得瑟瑟发抖的老人和孩子,领到那几块珍贵的蜂窝煤时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弱光芒,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如获至宝地将煤块揣进怀里,用枯枝般的手紧紧护住,仿佛护住寒冬里唯一的火种。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颤巍巍地接过两块煤,浑浊的老眼望着李恪,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深深弯下腰去,行了一个颤巍巍的礼。李恪连忙上前扶住。老翁的手冰凉粗糙,像树皮一样刮过李恪的掌心。
“殿下……”老翁的声音微弱如蚊蚋,“俺……俺信您……”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凝成冰珠,砸在雪地上。
这一句“信您”,比任何刀剑都更有力量,刺得李恪心头剧痛,也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他用力握了握老翁冰凉的手,沉声道:“老人家放心,煤,一定会有的。暖,也一定会有的。”
安抚住煤点的百姓,李恪立刻马不停蹄赶往长安县衙。冰冷的雪花不断扑打在脸上,带来麻木的刺痛。他心中却异常清醒,怒火沉淀下去,化作了冰冷的决心。永平坊的案子必须立刻查清,这污名不洗刷,蜂窝煤在长安将再无立足之地!
长安县令听闻蜀王亲至,不敢怠慢,立刻将初步的仵作格目呈上。李恪屏退旁人,就着衙署内昏暗的灯火仔细翻阅。格目记载清晰:死者年逾七旬,独居,屋内门窗紧闭,陶炭盆内燃尽的蜂窝煤灰烬尚存。仵作验看,死者口鼻处确有烟灰痕迹,但并非主因。真正致命的是其心脉处一处极隐蔽的淤青,似是遭受重击,诱发宿疾而亡。现场并无明显打斗痕迹,钱财亦无失窃。
“淤青?重击?”李恪指尖点着格目上的记录,目光锐利地看向县令,“可曾排查邻里?死者生前可与人结怨?”
县令额头冒汗:“回殿下,卑职已派人查问。邻里皆言死者平日沉默寡言,甚少与人来往,未曾听闻有仇家。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据坊正言,前两日,曾见荥阳郑氏一名外院管事,在永平坊附近转悠过,似在打听什么。”
郑氏!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李恪心上。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从心底窜起!果然是他们!为了逼他就范,竟不惜制造命案,构陷污名!视人命如草芥,其心可诛!
“立刻拘传那名管事!”李恪的声音冷得像冰,“封锁现场,重新勘验!死者生前所有接触过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掘地三尺,也要把真凶和幕后指使者给本王挖出来!”
“是!卑职遵命!”县令被他眼中的寒意慑得打了个哆嗦,连忙躬身应下。
走出县衙时,天色已近黄昏,风雪依旧肆虐。李恪翻身上马,冰冷的马鞍激得他一颤。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精神的弦却绷得更紧。氏族的反扑如此疯狂、如此没有底线,这已不是简单的商业倾轧,而是你死我活的较量!他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回到作坊,气氛比离开时更加凝重压抑。仅有的炭粉已经耗尽,工棚里空荡荡的,压模的器械冰冷地闲置着。工匠们围在尚有余温的炉子旁,沉默地坐着,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担忧。蜂窝煤的停产,意味着他们赖以糊口的工钱断了来源,更意味着无数个家庭在这个寒冬将失去唯一的暖源。
张老汉蹲在角落,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布满沟壑的脸显得更加愁苦。看到李恪进来,他连忙站起身,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殿下……炭粉……彻底没了。程小公爷那边……山里能砍的树,也……也没了。”声音干涩,充满了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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