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暗流潜涌 巫蛊初现(2/2)
“你住口!胡说八道!”阿拔猛地爆发出一声野兽受伤般的低沉咆哮,霍然从毡毯上挺身而起,由于动作过猛,甚至带翻了面前的矮几,那具臂张弩“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他双目赤红如血,额角脖颈处青筋暴起,紧握的双拳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将柴武撕碎,“休得污蔑我主!污蔑大匈奴的贵人!你这南人狡诈,满口谎言!”
“污蔑?”柴武面对他的暴怒,只是报以一声冰冷的、充满讥诮的嗤笑。他不慌不忙地自怀中取出一小卷色泽陈旧的羊皮纸,看也不看,随手掷于阿拔的脚下,“那你不妨亲眼看看这个!这是三日前,我军最精锐的斥候,冒死深入漠北,截获的左贤王部心腹信使,正欲送往单于王庭的密信抄本!上面用匈奴文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言及右贤王部徒有勇力,却智谋短浅,屡中南人诡计,实乃我大匈奴之累赘!更言及右贤王部所据河套之地,水草之丰美冠绝草原,理应由‘更有智慧、更为强大的贤者’统辖,方不负长生天之眷顾!这就是你口中值得誓死效忠的盟友?这就是你和你那些袍泽、族人,为之抛头颅、洒热血所换来的评价与下场?!”
阿拔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魁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脚下那卷摊开的羊皮纸,虽然距离稍远看不清具体字迹,但柴武那斩钉截铁、细节详尽的描述,与他近来在“无意”中听到的那些关于左贤王部动向的“流言”丝丝入扣,相互印证。隆昌号的牵连,失窃弩机这铁一般的物证,左贤王部赤裸裸的吞并野心,单于王庭那冷漠甚至带有倾向性的质疑……这一切的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而绝望的罗网,将他紧紧缠绕,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肺腑中最后一丝空气都挤压出来。那原本坚如磐石的、对部落、对主君的忠诚信念,在这残酷的现实与精准的离间之下,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碎裂的声响。
他颓然跌坐回毡毯之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在瞬间被抽空,双手死死插入自己纠结肮脏的头发中,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绝望而痛苦的呜咽声。那曾经坚固无比的心防,在这一连串精准、凶狠、直指要害的打击下,终于裂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致命的缝隙。投降,或许不再是耻辱,而是……唯一可能为部落、为自己寻得一线生机的出路?
与此同时,帝国南疆,百越腹地,西瓯部族聚居的、弥漫着湿热瘴疠之气的幽深河谷。
一场关乎此地未来格局的盛大宣抚仪式刚刚结束。高台之上,随何依旧手持那柄代表着大麦天子权威的旌节,身着玄黑赤纹的御史大夫官服,威仪赫赫,面容肃穆。台下,是黑压压一片西瓯各部的头人、长老以及剽悍的勇士。他们肤色黝黑,纹身断发,目光复杂地仰望着高台上的天朝使者,那目光中混杂着对新朝的敬畏、对未知的好奇、对丰厚赏赐的渴望,以及深深植根于血脉之中的、对外来者的警惕与隐含的敌意。
随何以清晰而缓慢的语调,再次宣读了《抚越章程》中的核心条款,重申了互市通商、羁縻封赏、不置汉官、不征赋税等一应优待政策,他的声音借助山谷的回响,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译吁宋作为西瓯名义上的大首领,坐在最前方铺着虎皮的位置上,面色复杂变幻,时而对随何的话语露出赞同的笑容,频频点头,时而又忍不住侧身,与身旁几位心腹长老交换着犹豫不决、难以决断的眼神。
而在人群稍后一些的位置,一个身材异常魁梧雄壮、脸上带着一道从眉骨斜划至下颌的狰狞疤痕的壮汉,则始终双臂环抱胸前,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他嘴角始终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与冷漠,看向随何和高台的眼神,充满了桀骜不驯与怀疑。他便是西瓯部中最为勇猛善战、也最具反抗意识、在底层勇士中拥有极高威望的将领——桀骏。在他朴素而坚定的认知里,麦朝使者口中这些天花乱坠的甜言蜜语与看似优厚的条件,不过是包裹着剧毒的蜜糖,最终的目的大同小异,无非是效仿前朝旧事,行那温水煮蛙之策,逐步侵蚀、吞并百越先祖世代居住的土地。
宣抚仪式结束后,随何回到临时设立的、戒备森严的使馆之中,脸上那维持了整整一个上午的、公式化的温和笑容瞬间收敛,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算计与如同猎人审视猎物般的锐利光芒。他即刻召来最为信赖的副使,低声吩咐道:“去,从我们带来的物资中,精心挑选一批最上等的蜀锦、雪白的精盐、精美的漆器,还有……那几柄由将作大匠亲督打造的、吹毛断发的精钢短刃,以本官私人仰慕勇士的名义,秘密送至桀骏的营帐。记住,务必要避开译吁宋及其心腹的所有眼线,做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传话给桀骏,就说本官听闻他勇力冠绝百越,心生敬佩,此乃朋友之间的赠予,与朝廷章程、官方交涉毫无干系,盼他务必笑纳,勿要推辞。”
副使心领神会,深知此举意在笼络与试探这位关键的强硬派人物,躬身低应一声,悄然退下安排。
随何踱步至使馆的木窗前,推开一道缝隙,望着窗外那郁郁葱葱、仿佛无边无际、弥漫着湿重瘴气的茂密雨林,目光幽远而冷静。这,仅仅是他整个南疆棋局的第一步闲棋,意在投石问路。紧接着,他又对另一名负责与当地土人接触、精通越语的心腹低声耳语了数句。不久之后,一股隐秘而阴险的流言,便如同这雨林中无声蔓延的藤蔓,开始在西瓯各部族的聚居点间悄然传播开来,其核心内容直指译吁宋:这位西瓯大首领早已暗中接受了麦朝皇帝的“西瓯王”封号与金印,并已应允借助天朝之威与物力,逐步削平部中那些不听号令、尤其是以桀骏为首的主战派势力,以求永固其个人权位,甚至不惜出卖部族利益。
“让译吁宋先去头疼吧,”随何捋着颔下清须,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一切尽在掌握的锐光,“唯有让西瓯内部这潭水彻底搅浑,让他们自己先斗个你死我活,无暇他顾,我大麦方能以最小的代价,不战而屈人之兵,真正稳住这漫长的南疆门户,将精力集中于北面那头真正的恶狼。”他的策略清晰而冷酷——充分利用译吁宋的首鼠两端、贪婪犹豫与桀骏的刚猛桀骜、深得民心之间的矛盾,不惜手段地加剧其内部权力争斗,使其无法形成统一合力对抗大麦,也为后续可能的“分而治之”、彻底消化百越之地,埋下深长的伏笔。
而在帝国的心脏,咸阳城外的龙首原上,一项更为宏大、象征着新朝气象的工程——新都的营建,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巨大的夯土台基在数以万计役夫喊着号子的协作下,在墨雪主持设计的、利用水力与杠杆原理的“连环夯锤”一次次沉重而高效的起落间,正以令人惊叹的速度层层加高、加固。粗大的、需要数人合抱的巨木,通过新铺设的、以硬木制成轨道的“轨路输车”,被牛马或人力更省力、更快速地运往各个急需的工地。空气中弥漫着新翻泥土的腥气、役夫们汗水的咸味、以及石灰与桐油混合的刺鼻气味,各种声响——号子声、夯土声、锯木声、吆喝声——交织在一起,喧嚣、杂乱,却充满了蓬勃而野蛮的生命力。
墨雪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灰色短打装扮,长发简单地挽成一个髻,以一根木簪固定,素面朝天,奔波于各个关键工段之间,时而蹲下检查夯土的密实度,时而抬头指挥着轨路输车的转向,时而与工匠头目激烈讨论着某个技术细节,神情专注,指挥若定。尽管朝堂之上,对于她这位以女子之身封侯、执掌“格物院”的“天工侯”,非议与攻讦从未停止,那些饱读诗书的儒臣们斥责她所倡导的机械之学为“奇技淫巧,败坏风气,非治国正道”,但在皇帝韩信毫不掩饰的鼎力支持与这些“奇技淫巧”在工程实践中展现出的惊人效率面前,那些言辞犀利的奏疏,暂时还只能被压在政事堂那堆积如山的案牍之下,未能掀起太大的风浪。
“天工侯,”一名满身沾满灰土与汗渍的工匠头目快步跑来,恭敬地双手呈上一块青黑色、棱角分明的方形砖块,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您快请看!这新一窑按您给出的新配方调整了黏土比例和烧结火候烧制出的青砖,成色均匀,质地细密,硬度、耐水性都远胜从前旧砖,敲击之声清越,犹如金石!若以此砖用于宫城外围墙体的包砌,必能使其固若金汤,风雨不侵,历百年而不朽!”
墨雪接过砖块,指尖仔细感受着其表面光滑而坚密的质感,又屈起中指,用力在砖体上轻轻一弹,侧耳倾听其发出的、短促而清越的回响,沉静如水的眼眸中,终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笑意。“甚好。成果斐然。”她将砖块递还,语气果断,“即刻依照此成功之新工艺,扩大窑口规模,增调熟练匠人与役夫,日夜两班,轮番赶工。陛下已有明旨,新都营建,关乎我大麦国运气数,未来百年之基,质量、进度,二者皆重,丝毫不可延误,更不容有失!”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喧嚣忙碌的工地,投向那在无数人汗水、智慧与辛劳浇灌下,已初具恢弘磅礴轮廓的宫城基址,心中豪情与沉重的压力交织涌动。这里,将是大麦王朝未来百年、甚至更长时间的政治心脏与权力中枢,而她,正以超越这个时代普遍认知的智慧与技艺,为这颗心脏锻造最坚不可摧的躯壳。那些来自朝堂的、关于“道器之争”的喧嚣与质疑,她深信不疑——时间,以及最终将在这片龙首原上巍然矗立起的、前所未有的煌煌雄城,自会给出最有力、最无可辩驳的回答。
北疆,风雷隐隐,讯问已至最关键之时刻,降服或僵持,皆在一念之间;南疆,暗流激荡,离间之计已如毒蔓悄然播散,静待其开花结果;咸阳宫闱深处,以巫蛊为引的试探之棋已然落下,微澜之下暗藏杀机;而龙首原上,一座象征新生、力量与秩序的帝国新都,正破土而出,拔地而起。
各方棋局,纵横交错,落子看似无声,却皆牵一发而动全身,关乎国运,系于人心。平静的水面之下,无数股汹涌的暗流正在加速汇聚、碰撞,等待着那最终冲破一切桎梏、席卷天地、重塑格局的爆发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