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相对无言(2/2)

他伸出骨节分明、修长而稳定的手,提起那只尚有余温的红泥茶壶,壶嘴微倾,一道清亮琥珀色的水线注入两只素白瓷杯之中,发出细微悦耳的声响。

茶汤色泽清冽,热气袅袅升腾,在昏黄的烛光下氤氲开一片淡淡的白色水雾,同时,一股清雅的、带着微苦回甘的茶香在狭小的牢房内弥漫开来,暂时驱散了那若有若无的霉味。

他将其中一杯斟至七分满的茶,轻轻推至吕氏面前的几面上。然后,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她那张强自镇定的脸上,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平和得没有一丝波澜,用的却是那个久远到几乎令人恍惚的旧日称呼:

“母后,”他唤道,语气寻常得像是在问候晨安,“还记得朕六岁那年,生辰之日吗?”

吕氏交叠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布满细密皱纹的眼角猛地一抽搐。她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强光刺中。她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萧烬前来可能发生的场景——或许是疾言厉色的斥责,或许是冷酷无情的羞辱,或许是带着刽子手前来监刑,甚至可能是亲自手持利刃报复……她准备好了应对所有的狂风暴雨,所有的恨意滔天。

唯独,

唯独没有料到,他会以这样一个平淡得近乎诡异的问题作为开场。这感觉,如同积蓄了全身力气准备迎接重击,却一拳打在了空处,让她瞬间有些失措。

萧烬似乎并不需要,也不期待她的回答。他垂下了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杯清茶浮沉的嫩绿芽尖上,仿佛真的陷入了某种遥远而缥缈的回忆之中。他的声音变得轻缓,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近乎温柔的语调,继续述说:

“那日,御膳房照例呈上了满满一桌的山珍海味,龙肝凤髓,应有尽有。可您……您却偏要屏退左右,亲自去了小厨房。您说,民间孩子过生辰,都要吃一碗娘亲亲手做的长寿面,图个吉利。”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碗面的具体滋味,“面……揉得似乎不算太筋道,有些软了;汤头也略微咸了些;那颗寓意圆满的荷包蛋,边缘也煮得有些破损,形状不算好看……”

他的语气里没有指责,没有讽刺,只有一种纯粹的陈述。

“可是,”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吕氏脸上,那目光里没有积年的恨意,没有压抑的怨怼,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抽离了所有个人情感的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无关紧要的往事,“朕当时觉得,埋头吃得很香。觉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一碗面。”

“您当时就坐在朕旁边,看着朕一口一口吃完,然后拿出您随身带着的、绣着兰草的素白绢帕,小心翼翼地给朕擦去嘴角沾着的油渍。您笑着,眼角的纹路都舒展开来,对朕说:‘本宫的烬儿,吃了这碗面,定要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

吕氏那一直紧握着藤椅扶手、用以支撑身体和尊严的手,指关节猛地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起来。那段遥远得几乎被遗忘的记忆,早已被她刻意地、深深地掩埋在后来无数权力倾轧、阴谋算计的污浊泥沙之下,此刻却被萧烬用这样一种平静到令人心慌的方式,如此清晰、细致地翻捡出来,连带着彼时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真正在意过的、属于“母亲”的、真实的温情脉脉,像一根在炭火中烧得通红、淬了冰的细针,猝不及防地、精准无比地刺入了她早已被权力和欲望打磨得冰冷坚硬如铁石的心脏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