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蒲柳韧如丝(2/2)
正午时分,明日方中,晴空如洗。万缕金辉穿牖而入,遍洒玉堂,恍若天意昭昭,自今而始,福泽攸归,前尘皆定,万事终有依期。
乐师调琴试音,欲鼓瑟鸣磬;屏风后歌姬互理妆容、舒袖展衣,一切皆已备妥,只待盛宴启幕。
依吴国礼制,宴席男女不同席。如太妃与章平公主同外室大臣行礼后,便引领众女眷入内厅就座。如太妃居中而坐,章平公主居左,云依依与之同案,秋婳与彩月分侍两侧。
席间丝竹渐起,觥筹交错。忽闻下首有位夫人笑着赞了句“县主真是闭月羞花之貌”,这本是寻常奉承,却引来几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呵,什么闭月羞花,不过是宋玉东墙之姿罢了。”那身着淡紫宫装的少女把玩着手中琉璃盏,唇角噙着一丝冷诮,“如今京城哪家茶社酒肆不在传祁国公府的风流轶事?女子立世,最重贤德。生母既出自风尘,有这般‘家学渊源’,日后哪个清白门第敢迎娶?纵有皮相,也不过是绣枕草囊——我却是瞧不入眼。”
她嗓音不高不低,恰似与邻座女伴私语,字字如淬了毒的银针,精准刺向席间那位华服盛装的新晋县主。
“宣乐,别说了……这在人家宴上,不好这般议论的。”身旁粉衣少女怯生生拉扯她的衣袖,在四周骤然投来的注视下愈发羞涩,话音渐低,头几乎垂到案上。
那声“宣乐”清晰传入云依依耳中。她正执银箸为章平公主布菜,指尖闻声几不可察地一颤,筷尖那片嫩绿的芥菜叶悄然滑落,在公主案前染上一小片油渍。她急用袖中丝帕掩住,不着痕迹地拭净,如同试图掩去心底骤然涌起的屈辱与刺痛。可众女眷投来的各色目光仍让她如芒在背,方才平阳王给予的暖意仿佛瞬间被冰水浇透。
章平公主循声望向那紫衣少女——宣乐乃太祖同母弟广济王吴元济之女,因其父吴铭奉旨在南州赈灾,故由兄长吴廷羙携她前来赴宴,吴廷羙此刻正在外厅。
如太妃面色微沉,指尖在酒杯上收紧,却不便立刻发作。她与宣乐之母朱嫔曾在北胡共患难,有情分在;也听朱嫔叹过女儿缺乏母教、父又溺爱,以致性子骄纵跋扈,口无遮拦。她手中祝酒之杯举起又放下,最终只浅抿一口,目光却冷了下来。
章平公主窥见母亲神色,又见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言笑晏晏的席间顿时气氛微妙,不少女眷开始交头接耳,甚至有人窃窃议论起市井流传的话本传闻,言辞越发不堪。
她遂放下银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杂音:“宣乐,数日前在瞻亲王府见广济王妃,听说已为你许配殿中丞孙复之孙孙鼐文。孙复先生乃一代大儒,以书礼传家,清流典范。孙鼐文新任国子监直讲,听闻学问扎实,人品端方,年轻有为。本宫原以为是孙家高攀了王府门第,如今看来,倒是相反。宣乐,你婚期仅余数月,《女诫》、《女训》可曾熟读?日后嫁入孙家,言行举止皆需符合书香门第的规矩,岂能如今日这般肆意妄言,徒惹笑话?”
这番话看似关切,实则绵里藏针,既点出宣乐未婚夫家世虽清贫却尊贵,又暗指她言行无状,不配为孙家妇。
宣乐果然瞬间涨红了脸,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豁然起身:“我堂堂世袭罔替的广济王独女!太祖亲赐广济富庶之地为封邑,食邑万户!怎会高攀他一贫如洗的孙家?若不是有居心叵测之人勾结宫中女官,散播北胡世子欲向皇上请旨赐婚的谣言,逼得我父亲匆忙为我定亲,我又何至于许配这等迂腐书呆子!”她越说越激动,声音尖利起来,“若叫我查出是谁在背后捣鬼,定站在她府门前,骂上三天三夜!看谁更丢得起这个脸!”
内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在宣乐、章平公主以及面色苍白的云依依之间来回逡巡,气氛陡然紧张如绷紧的弦。
云依依垂眸,看着案上精致却冰冷的菜肴,心中那片刚刚凝聚起来的暖意和勇气,似乎又在这一片无声的审视与恶意中,一点点碎裂开来。然而这一次,她没有再颤抖。她只是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向那位骄纵的郡主,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却冰冷至极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