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风雨试金(2/2)
陈默闻言,立刻反驳:“陈主事此言差矣!倭人野蛮,畏威而不怀德。今日敢聚众袭杀朝廷特许之人,明日就敢攻打汉安城!若不施以雷霆手段,迅速剿灭,则朝廷威严何在?日后如何统御诸部?至于捕奴手段……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些许过激,也是为了朝廷利益!”
他急于树立权威,更担心此事影响港口税收和矿奴供应,立场自然强硬。
刘封抬手,止住两人争论。他看向庞统。庞统微微点头,示意陈静所言在理。
刘封心中已有计较。他沉声道:“陈都督,维护朝廷威严,自是要务。然陈主事所言‘剿抚并用’,亦合兵法。待邢将军探明情况,再作定夺。藤忠——”
藤忠一个激灵:“小人在!”
“你部属行事不端,激变地方,酿成此祸,难辞其咎。即日起,暂停你一切捕奴特许,闭门思过!待此事了结,再行议处!”
“都护!” 藤忠如遭雷击,还想哀求,但见刘封面如寒冰,庞统目光如刀,只得把话咽回肚子,颓然叩首。
陈默见状,嘴唇动了动,最终也没再说什么。他意识到,在这位年轻的都护和那位深不可测的制使面前,自己新官的火,烧得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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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邢道荣的快马回报送达。
情况比预想的复杂,也比预想的……清晰。联军盘踞在几处险要山寨,人数确有三千上下,士气高昂,但装备极差,组织松散。他们打出的旗号很明确:要求严惩藤忠及其帮凶,停止无休止的捕奴,尤其是不得再滥杀老弱妇孺。对于汉军,他们表现出畏惧,但并未主动攻击邢道荣的先头部队,只是据险而守,喊话要求“汉官给个公道”。
“看起来,不像是要造反,更像是……喊冤报仇。” 邢道荣在信中粗直地写道,“俺让人喊话,说都护会查明真相,依法处置。他们那边安静了不少,但没散。”
接到回报,刘封与庞统、廖淳(军事都督)及陈静等人紧急商议。
庞统道:“此乃以力迫和之局。彼等所求,并非推翻汉统,而是发泄冤屈,求存而已。若大军强攻,虽可胜,然伤亡必重,且仇恨将彻底种死,南部山区永无宁日,日后捕奴、开矿、行商,代价倍增。”
廖淳从军事角度赞同:“地形险峻,强攻不易。彼等并无死战之心,若逼之过急,恐其化整为零,遁入深山,日后袭扰不断,更是麻烦。”
陈静补充:“下官以为,可双管齐下。一面,令邢将军陈兵威慑,展示武力,使其知难;一面,遣一能言善辩、通晓倭情之使者,持都护府令箭,前往宣谕,承诺严查藤忠部恶行,惩办首恶,对滥杀之事给出交代,并明令今后捕奴需守规矩,不得妄杀。同时,可许诺,若其解散部众,各归本寨,则对参与此事之部落,不予追究,且可视情减免部分贡赋。”
刘封听罢,环视众人:“便依此议。廖都督,你亲率两千军士,前往与邢将军汇合,以壮声威,但无我明令,不得主动进攻。陈主事,遣使之责,你手下可有合适人选?”
陈静沉吟:“下官麾下佐吏周淳,通晓倭语,常驻南部汉塾,与一些温和部落略有接触,且为人稳重,可当此任。”
“好。令周淳为宣谕使,持我手令前往。告知彼等:一、都护府将彻查藤忠部滥杀之事,涉事凶徒,必予严惩;二、即日起,重申捕奴禁令,严禁杀掠妇孺,违者以谋逆论;三、参与此事部落,只要放下兵器,各归本寨,一律赦免,且今岁贡赋减半;四、若冥顽不灵,负隅顽抗,天兵一至,玉石俱焚!”
命令迅速下达。廖淳点兵出发,周淳则带着两名通译和数名护卫,怀揣刘封手令与安抚文书,冒险前往联军营寨。
接下来的几日,汉安城气氛凝重。陈默闭门不出,显然受到了震慑。藤忠被软禁在府,惶惶不可终日。城中汉商议论纷纷,有的主张强硬,有的担心生意。寒门佐官们则默默坚守岗位,记录着这场风波中的点点滴滴。
七日后,消息传回:周淳不辱使命。联军首领们在看到汉军大兵压境,又得到刘封明确的承诺(尤其是严惩藤忠部、禁止滥杀、减免贡赋)后,复仇的怒火渐渐被生存的理性压倒。他们本就不是为了推翻汉人统治,只是被逼到绝境的反抗。经过谈判,联军答应解散,各部落头领需至汉安城向都护请罪,并接受“编户”(初步的人口登记管理)。
作为交换,刘封兑现承诺:下令将藤忠家产罚没三成,用于抚恤“木叶”等受害部落;将藤原猛等已死头目的首级传示南部各寨;重申并细化捕奴禁令,增补“不得杀掠非战斗人员(老弱妇孺)”条款,违者取消捕奴资格,主犯处死;参与联军的八个部落,当年贡赋减半。
一场可能蔓延成大规模叛乱的风波,在武力威慑与政治妥协的双重作用下,渐渐平息。藤忠虽然保住了性命和大部分家产,但声望大跌,特许权被收回,势力严重削弱。其他倭姓首领如源顺、平吉等,目睹此景,噤若寒蝉,行事骤然收敛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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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波过后,汉安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某些变化,已然发生。
陈默再见到陈静时,态度客气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他不再提什么“互通声气”,而是认真请教起某些律令细则来。显然,这次事件让他明白了,在这海外之地,蛮干和钻营,远不如摸清规则、顺势而为来得稳妥。
刘封的权威,则通过这次果断而又有分寸的处置,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巩固。汉官、汉商、倭姓首领,都看清了这位年轻都护的手段:该强硬时雷霆万钧,该怀柔时让步有理,赏罚分明,不偏不倚。
陈静在监察司内,写下了他的第四份报告。在详细记述事件经过与处置结果后,他笔锋沉重地写道:
“……此番风波,根植于捕奴之酷、积怨之深。幸赖都护、制使明断,剿抚兼施,未使星火燎原。然教训深刻:夷狄之人,虽愚弱,亦有血性,逼之过甚,必遭反噬。依赖倭姓代理以治倭,虽省一时之力,然若放纵其暴虐以牟利,则彼等必假汉势而成地方之害,激化矛盾,终将危及汉统根本。”
“故,治理之道,当以律法为纲,以仁恕(至少是表面之仁恕)为辅,刚柔并济。对倭姓,可用之,然须严加约束,导其利归于朝廷规范之下,防其坐大生乱。对倭民,当示以朝廷之威,亦需予其一线生机、基本保障(如禁止滥杀、公平交易),使其知反抗之代价,亦知顺服之活路。殖民之业,非仅掠夺,亦是经营。掠夺竭泽而渔,经营方能长久。此番调整禁令,减免贡赋,即是经营之始。望朝廷察之。”
报告封缄,再次踏上前往洛阳的海路。而汉安城外,春草已悄然萌发,覆盖了去冬的痕迹。一场风雨试炼之后,这座海外之城,似乎又向那套精心设计的殖民秩序,贴近了一分。只是那秩序的光滑表面下,依然涌动着无数未被完全驯服的暗流。陈静知道,自己这双“寒门之眼”,仍需时刻警醒,凝视这片土地最真实的脉搏。